洪芳怡／她喝白酒，我酗情歌

幾杯白酒後，老同學終於壓不住咬在齒縫中的問題，眼神迷離地開口。

「明明念了那麼多年音樂班音樂系，將近二十年的音樂訓練，當年畢業門檻是四十人編制的管弦樂合奏曲耶。」

見我沒反應，她皺眉頭，「我說妳啊，為什麼不繼續創作，當老師也好啊，一頭栽進流行音樂？」

她呆了一下，好像發現自己愈說愈兇。

「最糟的是，如果寫歌賣錢就算了，妳居然是在研究沒人聽的老歌。」我猜她是想用這句話來打圓場，卻沒想到發射的刺更多。

夜有點深，我不確定她是微醺時發發牢騷，或是有意開啟長篇大論。她的臉頰泛起油光，眼神真誠。

照理來說，我應該要感覺受傷，然後激動地自我辯護。然而我在她的詰問中，辨識出某種奇妙的善意，與她的質疑同樣來自安穩的、單一價值取向的小世界。我聳聳肩，嬉皮笑臉望著她說，「妳忘了喔，我想當美魔女啊。接地氣有益身心健康，談情說愛保持青春美麗，所以開始研究俗濫的情歌，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是個庸俗的人，我也很無奈啊。」

她瞪我，搖了搖燙得水波閃亮的頭。我趁機稱讚她的髮型設計師，她立刻開心地講起她的學生和學生家長對她新造型的評論，轉眼就忘記剛才的話題，也沒發現我已經躲進自己的思考裡。

老同學擁護的，和我投身的，是不同的音樂種類。沒有誰對誰錯，沒有孰優孰劣，不同而已。受眾不同，生產流程不完全相同，語彙文化各有堅持，各有審美價值和評判標準，如此而已。

有人失去嚴肅音樂會食不知味，有人沒有通俗音樂就活不下去。任何樂種都一樣，有人討厭，有人愛，也有人什麼都聽，都有其存在的必要。

而我，我不一定喜歡每一首我研究的音樂，卻明白每一首流行歌曲的誕生都帶著渴望，渴望找到最多知音，而且比起嚴肅音樂更不甘孤芳自賞，更怕寂寞。

流行歌的生存姿態何其迷人，既維持存在感，又不願打擾人。樂聲翩翩入耳，詞曲琅琅上口，適合眾樂樂也適合獨樂樂，可以配飯可以下酒，可以沉思可以放空，也可以辦公事做功課。歡喜難過、興奮失望都有歌曲可以相應，樂聲帶來感動，帶來安撫與慰藉，有時就只是帶來聲音，讓人記得自己還在呼吸。

流行歌是很厲害的玩意兒，厲害程度和愛情不相上下，讓人一見傾心，或日久生情，發現時都為時已晚，莫名其妙在腦子裡面牢牢糾纏，緊緊揪心。

音樂背後有理論，愛情背後也有規則，都可分析，乃至可按表操作。懂玩的人成績不會太差，深諳操作之道的人結果多半大好大壞，而平凡人總想複製成功，學著創作暢銷金曲，按照教戰守則燃起愛火，但最動人的事物，卻常出現在打破規範、不合邏輯的時刻。

每個年代每個地區，都會以人類集體意識與潛意識的龐大力量，藉由音樂人的技藝和聽眾的行動，共同製造與篩選出與最多人共振共鳴的通俗音樂。流行音樂回顧過去、預言未來，更是專屬一時一地的，眾人的聲音。

我不打算告訴老同學，對於最通俗最芭樂的流行音樂背後的集體力量，我深深敬畏。她啜了口白酒，突然意會到我失神已久，正打算碎念時，我輕輕對她眨了眨眼，「嘿，妳聽得出店裡播放的，是哪一首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