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破片

前陣子去一對情侶家作客。情侶有共同興趣再好不過,他們的共同興趣是撿破片。破片是陶瓷破片,是地方瓷器史的線索,過去人的生活痕跡。有利有鈍,有滑有糙的千百破片,依照撿拾的日期地域,盛在一個個網購小紙盒裡。他們分享哪塊破片其實是某時代流行的福祿壽紋的一角,哪塊碗足是民間藝師模仿朱紅印字的證據,我過去沒有接觸過這個領域,聽得津津有味。每塊都是珍寶,但他們笑笑說:「我們其實是在撿以前人的垃圾。」以前看過漫畫《感應少年EIJI》,男主角明日真映兒觸碰物體,就能感應殘存記憶、追謎緝兇,不知道映兒若來這裡作客,要消化多少訊息。

過年前的掃除總是特別累,尤其小年夜就是年前最後一次回收車。池上的回收已經很寬泛,不必專用袋,不分平面立體,只區別回收可否。整理大師麻理惠,最重要的理論指導是「怦然心動」的有無。只是收拾房間的時候,我也像是感應少年,當每一枚物件都在釋放記憶時,哪有什麼不怦然心動的呢?

博班畢業後寄了二十多個郵局紙箱回家,五年過去,有些細物未曾重新取捨,封在紙箱內更小的紙盒。尚未成為垃圾的它們使人驚異:佳麗寶試用包、髮蠟、橡膠沾黏的睫毛夾、3.5mm的耳機線、200ml的茅台酒、主題樂園的紀念徽章、乾硬的粉底刷、空粉盒、護身符、蠟雕質感的浪漫風格筆筒(裡頭的筆還因為橡膠老化黏著筒身,很有大衛柯能堡的風情)……雖然預備了一紅一白兩個垃圾袋,但它們時而固體裝液體、時而破紙對膠膜,物質的混成與記憶的紛亂使人暈眩——我說服自己,是的,它不可回收。這也不可、那也不可。

下午四點馬虎完成此項工作,我繼續清掃紗窗吊扇。六點鐘父親在前庭將我的垃圾翻撿、重分類,只是父親似乎對我的馬虎愈來愈不耐:「這哪是回收?」「這可以用為什麼要丟掉?」「怎麼會買這種東西?」小物們被掐起、追問:「你到底是誰?」從這個袋子又流放到那個袋子。我對我的浪漫、粗心、偷懶多少有些歉疚,走到房門外要協助,父親看見事主,不耐指數直線上升。他將粉色塑膠袋口朝下,所有廢物傾巢而出:筆袋的拉鍊口打開,悽慘的無言的嘴。某年夏天胡買的手環,保濟丸大小的木珠斷線散落,認不得的蟲卵,隨著地面的微微起伏滾散,中止。

我目睹垃圾變成更垃圾的東西,實在氣壞了。「走開啦,我自己來!」用手推父親厚厚的背,將他送回大門裡。我不確定憤怒裡有幾種成分。可能是父親坐在木凳上收拾殘局,予我的不孝以淒涼。是一整個下午做白工的惱怒(即使看起來像偷懶,那諸多廢棄的記憶物,我畢竟是痛下決心地丟)。是懷疑父親針對我。是因為被包綁起來的隱私,沒有理由地見光。是因為我只要指甲碰到地面的細灰就會起雞皮疙瘩,但它們此刻細小、平滑、緊貼著地面,我卻不得不繼續……

我坐在原本父親的矮凳上,左思右想小年夜我再怎麼羞恥也不應該生氣,左思右想父親再怎麼生氣也不應該讓我羞恥。我手指把一顆一顆木珠掐起來,塵灰讓指頭現出明顯的溝紋。雞皮疙瘩也是一種怦然心動嗎?我決定新年第一聲鞭炮遠遠響起,就要跟男友視訊說說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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