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瀞仁Jill/生死交界的瓦拉納西
一切是從某個平凡的工作會議中開始。「在印度瓦拉納西(Varanasi) 蓋燒燙傷中心,需要X百萬美金,儘快評估。」我在筆記上速記,快速插入清單上的其他幾十項專案,接著轉頭繼續忙別的事。晚上手機上跳出日本朋友的訊息:「我剛拍完一部片,最近都在受訪。妳最近在忙什麼?」「我喔,想辦法在瓦拉納西蓋醫院。」畢竟不是像拍電影這麼炫目耀眼的事,我只有簡單描述一下。「為什麼選在瓦拉納西蓋醫院啊?」沒想到他竟然繼續問下去。說真的,如果他沒有問,我也不會去想為什麼要在瓦拉納西。印度到處都需要幫忙,我的管理範圍裡面有亞洲二十三國的三百多個非營利組織,多數細節和背景資訊不會到我這裡來。
他的提問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問了印度同事、問了顧問公司,才知道印度每年燒燙傷大概有七百多萬人(驚),其中快要一半在印度北部的瓦拉納西周邊地區(大驚),而該區域目前只有三千床給燒燙傷病患(驚到不能再驚)。為什麼印度每年會有快三分之一台灣人口被燒燙傷?顧問說:大部分地區電力設備不普遍,許多民眾仍是燒煤炭,容易發生火災;再來就是家暴。燒燙傷根據「燒傷的深度」與「燒傷的面積大小」分級,治療的成本很高,因為需要動多次手術,清創、植皮、復健都是漫漫長路。只是跟許多國家一樣,印度很多整形外科醫師都去做醫美了。沒錢、沒床、沒醫師,「看來還需要Dr.X(日劇《派遣女醫》的主角,手術快狠準而且不會失敗)才行啊。」我故作輕鬆地對日本朋友說,但心裡實在很沉重。
瓦拉納西位於恆河河畔、是印度教的聖地,也是世界上仍有人居住最古老的城市。印度教徒認為在瓦拉納西的恆河沐浴可以洗淨靈魂、在恆河火化就能超脫生死輪迴的厄運。聽起來像是陰陽交界、生者和死者交會之處,瓦拉納西到底是什麼樣的城市呢?有個朋友知道我的專案後,推薦我看遠藤周作的《深河》,讀完覺得靈魂像被丟到震央裡面那麼震撼。印度人會不惜跋山涉水,只為了能在瓦拉納西嚥下最後一口氣:有一點錢的人透過交通工具前往,住在臨終旅館裡等待死亡降臨(真的有這種地方);但很多窮人是徒步走去,用盡一切力氣,沒有家人、身無分文,在路邊待到生命結束。如果沒有錢火化、沒有人幫忙,這些在路邊失去生命的人,只能冀望志工或好心人幫忙把他的身體送進被骨灰染成灰色的恆河中。我問了久居印度的朋友,她如此描述瓦拉納西:「沿著恆河邊是一座座的火葬場,坐在河邊可以看到印度人民的生老病死與日常,他們在那裡洗漱、寬衣與善終。一般民眾在小巷內就會與往生之人交錯,但比起對死亡的恐懼,他們反而會替將死之人能在恆河回歸塵土而開心。」
先不說什麼超脫或洗淨靈魂了,那邊公立醫院治療燒燙傷的方法根本讓人生不如死,何況大部分的人連進醫院治療的機會都沒有,也難怪大家要想盡辦法擺脫輪迴。據說在印度教裡,死亡是重生的開始;如果一定要繼續輪迴、如果可以選,我不知道印度人會怎麼選擇。回到專案會議上,我們評估這是「一場持久戰」。或許很遙遠、或許會失敗,但我希望有朝一日瓦拉納西有個燒燙傷中心,而在那裡,有我們努力過的痕跡。
●本文稿酬捐贈印度PCVC基金會,幫助預防燒燙傷與協助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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