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銅像城

家族中有一件笑話流傳許久。住在初鹿的表妹，第一次來台北，高架橋上遠望夜中輝煌的圓山飯店，情不自禁讚嘆：「好大的廟喔。」但想來不無道理，初鹿的第一大廟朝天宮，也建在省道旁的高處，圓山飯店也的確像XL的朝天宮。我小時被表妹這件事逗得樂不可支，但想來我的見識與她相差無幾。只知道那不是廟，此處類似於廟或宮殿的權力、治理、信仰，一概無知。

國小時有座蔣公胸像，立於校舍正中的三階高台上。大人高的龍柏，衛士般環繞，東南西北各有一開口。廣場，十字，同心圓，水平與垂直，小規模但具體的建築語彙形成神祕感。彼時《聖鬥士星矢》開始流行，動畫裡暗黑教皇的披風無限期地擺動，女神沙織是洗潔精與飯店床那樣的白。一群小學生，在銅像下迴旋追逐，幻想手指放電、膝蓋有盔、眼神自帶力場——想必沒有人料到神聖可被這樣使用。

也沒人料想得到，那天的銅像事件。

有天早晨上學，穿堂外就聽見細細的笑聲此起，彼落，忽明忽滅，聲音的螢火蟲。那聲動的尾端，隱隱朝向校園中心。蔣公戴上了護目鏡，咖啡色的下半張臉仍然淡淡地笑著，像領導一艘遊園船。更近一點看，那護目鏡其實是一副奶罩。精神狀況不穩定的六年級古學姊，今天將她的靈感伸向偉人了。她把手背在腰後，邊笑邊繞著銅像走，像將軍巡視自己的領地。那一動一靜的兩張笑臉，似乎有一股電流，祕密流過我的身體，不知道是誰帶來的力量。

也因此，跟Saki前去慈湖紀念雕塑公園時，我腦中不斷漂浮著蔣公的護目鏡。（其他漂浮在腦中的，還有電影《再見列寧》裡，一尊直升機吊掛飛越藍天伸出右手的列寧半身像。張系國的小說〈銅像城〉）位在大溪的公園，安置（蒐集？搶救？）了近三百座各地方各時期各姿態各色彩的蔣公銅像。銅像在小橋流水中，數個銅像圍著一尊銅像，特別巨大的銅像，破損受蝕的銅像……要描繪與記起公園的全貌並不容易。我們穿梭在銅像內，用全景模式拍攝，交替拍與被拍的位置，試著把自己也停在銅像城裡。返家後查看照片，才發現兩人的臉，早已受到些微的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