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泰宇／再也不能趕時間了

經常趕時間又經常遲到的慣犯

如果洗車也像買賣就好了，但不行。這裡不是客人看了產品買下就離開，而是把自己的愛車留下，等待我們花費很長時間的處理，再次交還他們手中。時間是奇妙的事，看不見，摸不著，能感受到它的流逝，大概只有天象、鐘錶以及肚子餓吧。

「我有點趕時間。」當客人這麼說，並且約定好一個時間交車，我們就必須花費比正常情況更多的力氣去趕那個時間。但偶爾，約定的交車時間到了，客人卻遲遲沒有出現，看來他是突然間又不趕了，我們只能兩手一攤，方才的兵荒馬亂如同一場笑話。然而，我們真正害怕的，是另一種狀況：客人未在約定的時間出現，眼看著可以施工的時間愈來愈少，我們也愈來愈頭痛，最終只能用盡洪荒之力去追趕延遲的進度。

有位大姊就是經常趕時間又經常遲到的慣犯，但由於每次都會請我們喝飲料（不要買飲料請我們了，準時過來不好嗎？），又笑容可掬，我們也不好意思跟她多說什麼。大姊遲到的理由千奇百怪，手機忘了拿、在停車場被亂停的車卡住、家裡的貓亂吃東西等等，偶爾有幾次，甚至在我們毫無準備下直接爽約。要不是每次都喝她的星巴克咖啡……

大姊有一個兒子，偶爾會陪她來牽車，看上去很開朗，若碰上店內停著少見的跑車，也會很有興致地在一旁看著，問一下車子的品牌。少年約莫十來歲，問我車子的時候會抓著自己衣角，略顯緊張。大姊則是個急性子，交車時很不耐煩我們的說明，有幾次少年還在看跑車，她就急急忙忙催促他上車：「補習時間來不及了，你還在拖！」我們一次次拿著大姊給的星巴克，一臉尷尬地目送他們離開。少年面對大姊，比面對陌生人的我還要拘謹多了。

超過了預約時間她卻沒有出現

跟大姊閒聊的機會少，因為她永遠非常匆忙。交車時我會提醒她注意安全，「唉唷，我忙死了。」她說。我明白，這個世界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要忙。我偶爾會對大姊說：「讓自己喘口氣吧，不要那麼辛苦。」這時候她就會停下來跟我抱怨幾分鐘，工作忙啊，接送小孩忙，做家事忙，照顧長輩也忙。有一次她來牽車，急匆匆到隔壁買水果，我趁機和少年多聊了幾句。他說，父母離婚後，媽媽一直都這麼忙。我是個很怕跟人談內心，也很怕知道別人私事的怪人，正想轉移話題，少年就問我，長大是不是一定都會這麼忙？我想了一下，告訴他，可能因為長大了就有很多責任，也必須混口飯吃。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少年。

後來，大姊跟我們預約了美容，時間超過了卻遲遲沒有出現，依照慣例撥了電話給她，也沒有回覆。一般來說，隔天她就會拿著星巴克出現，但隔天的星巴克之約，她再度爽約了。過了好幾天，我們都忘記這件事，大姊拿著星巴克出現，我表示現在很忙、沒辦法幫她洗車，她笑了笑，說：「喝咖啡就好，裡面借我坐一下。」由於疫情的關係，我們休息室已經好一陣子不開放，但我仍讓她進去了。本來無比匆忙的她，只要不能洗車一定立刻離開，可那一下午，她坐了兩小時。

大姊說，抱歉啊，爽約了，因為家裡有很嚴重的事。我說沒關係，家裡事情要緊。然後，她哭了。她說，不要那麼忙了，我小孩跳樓了，我竟然忙到這樣，完全不懂他，不要那麼忙了……

我當場愣住，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那個看起來很開朗的少年，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大姊說，少年還在醫院，不知道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回來之後該怎麼辦。我想，照顧一個孩子，就像照顧車子一樣，我們必須花很久很久的時間去處理，然後交還客人手中。大姊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照顧孩子，最後交還給孩子自己的人生。但這個過程，沒有辦法忍耐持續地「趕時間」吧。生命跟時間一樣，看不見，摸不著，但我還能想起捏著衣角問我這台跑車叫什麼名字的那個少年。

大姊坐在休息室握著咖啡，我沒有辦法安慰她，而終於停下匆忙的腳步，讓我有一點心酸。然後，我停下自己的匆忙，好好地喝了那一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