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步榮／王禎和的手稿、來信與往事（上）

王禎和手稿特別的是：常套用複寫紙，一次謄寫三份，一份交報刊發表，一份留存，另一份請友人指正或供出版社出書發稿。在早年沒有影印機的時代，堪稱設想周到，沒見過其他作者有這種一式三份的例子。他的手稿大部分使用台灣電視公司節目部稿紙，每頁四百字，規格統一，整理方便。

〈伊會唸咒〉原刊於一九七四年九月《中外文學》，一九八○年收入洪範版《香格里拉》時，改寫了後面部分約三千字，手稿八頁，可見其慎重。二○二五年「清風似友」台北古書拍賣會上出現〈伊會唸咒〉手稿三十八頁，應是一九七四年初次發表的原稿，不包括後來重寫的八頁。

王禎和文字殊異是他小說特色之一，其刻意融入台灣方言俚語，豐富意象指涉，是顯有成績的先行者；也常糅合中外文字，創造出耐人咀嚼的文體，匠心獨運的文學語言，早有許多論者詳評。

王禎和書寫方式也常有許多特創奇招，例如以圖形符號或放大字體，粗體字、斜體字、空格等的運用，增加張力；常常把耳熟能詳的歌譜納入文中抑作為附錄，借喻或彰顯文意題旨，有其特殊效果。在〈素蘭要出嫁〉中，還把每月收支明細以圖表詳列，成為文章的一部分。〈寂寞紅〉裡，有一段寫世昌和阿彩孤男寡女在房間裡，準備就緒，門外突有隔壁房客意料不到的騷擾，待平靜之後，「這才放心大行其事」。後面一大段空白，四周框以細線，沒有文字描寫，盡在不言中。

一九八六年底王禎和交來《美人圖》書稿，第一章是當年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連載的剪報，經過部分訂正；第二章曾在《台灣時報》刊出，提供的是手稿。排校中他寄來的四封信：十一月六日提示編排順序，增入〈誰都不能欺侮它〉歌譜作附錄，說：「可當作一種隱喻。」十一月廿七日信要在性病王吹噓赴美的兒子已經會洋腔洋調的一段裡加「（小林聽說：性病王這些副理級以上的主管，他們家裡的電話費，包括國際電話，統是由公司付帳。）他們才住兩個月，已經個個滿口『yeoh yeoh』……」

《美人圖》第二章第二節提到電影小生阿B的俊秀和歌星余天唱歌的表情，在《台灣時報》副刊發表及書稿裡都沒附圖片。十二月七日來信說「實驗的地方有兩處：」詳細指示補入相片，還繪圖說明處理方式，另以電話叮嚀：文中描述「小鄺清朗的娃娃臉長得的確像目前當紅的電影小生阿B……」他說沒見過阿B的讀者並不知其長相，而小說是長遠的，當紅明星之受注目有其時限，附上照片，以圖文相互印證才具足完整。另外一段「……就眉毛蹙起，鼻子嘴巴同心協力地做出像余天唱歌時的那種苦不堪言的形色來。……」同樣需要用照片詮釋那種痛苦表情，特地寄來相片。這封信，圖文並茂。

接續在十二月廿八日來信，校出二處錯：一是漏一「王」字，二是英文字「yeh yeh」，不是「這裡yeoh」。信末還說：「最近對自己完全失去信心，無法下筆，真是完了吧！」由這些瑣細的過程，可見他寫作的苦心和牽掛。來信修訂及原稿的文字，他在校對時也有所增刪。

●

王禎和、楊牧與我同齡，分別畢業於花師附小、明義、明禮三個國小，一九五二年一起就讀花蓮中學初中部，王禎和跟我同在甲班，楊牧則是丙班；高中時只有兩班，楊牧與我編在乙班，王禎和在隔壁的甲班。高一兩班的國文老師同為郭立誠，是位民俗學家，學識風範兼備，常介紹課外的當代作家如張愛玲等，那時《秧歌》剛出版不久。郭老師常提隔壁班同學的作文佳作，王禎和被提多次。郭老師後來在台北師大附中退休，偶爾見面，她對王禎和及楊牧在文學上的成就很感欣慰，話題都集中在他們兩位。

高二時，久不見王禎和，據說是生病辦了休學，患的是日語「蓄膿症」（音chikunoshou，應屬鼻竇炎之類）。那時花蓮好像不少人得此病，慣用日語稱呼，多以傳統手術治療。因此王禎和晚了一年畢業，他是用功的好學生，國英數理每科成績都好，原以為他上大學會選甲組的理科，或丙組的醫科，結果他選了乙組的台大外文系。

王禎和台大畢業並服完兵役，在一九六四年獲美國奧勒岡大學獎學金，因體檢需等候三個月再確認，出國手續延宕，其間推辭台大助教，怕中途離職對不起校方，後來確定不出國深造，接受了花蓮中學的教職。

王禎和跟楊牧在花蓮中學不曾同班，兩人往來不如我和他們的頻繁。一九六○年代末，楊牧尚在柏克萊就學中，曾提議我們三人合作經營文學出版，他在美國爭取海外作家，王禎和及我在台灣共同主持。王禎和以志在寫作，我也無把握，一時未能實現夢想。

王禎和自幼失怙，一直是母子兩人相依為命。他在台大寒暑假返回花蓮，以及在母校花中任教時，我們常見面，大多是我去他家，他母親總是守在店門口，一見我即手指樓上，我就逕自登樓到王禎和的書房，讀書和電影等無所不談；他也常出示創作中的手稿，印象中有幾篇寫好的小說未曾發表，應是自我品質管制。

一九六七年初，他遠赴台南任職於亞洲航空公司，三月二日來信說：「到現在才算完全安頓。」他被派在機場的生產管制部引擎組，參與一百多架飛機引擎維修的整理報告，很忙，每天工作八小時再搭交通車回家。亞航是規模龐大的專業飛機維修公司，由二戰美軍飛虎隊司令陳納德將軍主導成立，他說那時員工有二千七百人。

同一封信中，問我看過《怪談》沒有？「了不起；了不起的影片，小林正樹確不凡。」另言：「〈嫁妝一牛車〉明日起趕工，希望維持水準。」又說：「學校的情形暫時不寫，本來擬的故事只好留到以後再來運用，現在寫恐不妥。因為剛離開它不久，對它沒有一股深濃的情懷。沒有這種情懷，作品是不會臻至佳境。」

接著在四月九日信上說：「至四月二日全部完稿了〈嫁妝一牛車〉，十日可出現在《文季》三號。姚（一葦）先生來信他來不及看就被《文季》底人拿去排印，陳映真讀了就與姚先生說寫得太好了，再三要姚先生寫信致賀。這篇小說我也下相當苦心，簡直不眠不休地寫，白天那有時間寫很幽默近乎殘忍的嘲弄……」

信中提到：「我們看電影，可買軍警票只三元五角，你覺得奇怪吧！因為我們出入機場的pass空軍發給的，因此大家都把pass晃一下充冒空軍起來。……」

他在亞航工作幾個月後就轉到國泰航空擔任客服，在台北中山北路上班。一九六七年七月廿二日來信說動念以亞航為題材的小說暫緩，在寫〈五月十三晚的歡喜〉（後改名〈五月十三節〉）。接著我也從花蓮調職台北，我們又常見面，經他引介，認識了尉天驄、陳映真、黃春明、陳耀圻等文友。黃春明因陳映真案曾被有關單位約談一天，回家後，王禎和約我同去慰問，一進門，春明兄即說：「什麼都不能講。」未坐定前，補了一句：「他們什麼都知道。」那天我們就沒言及約談經過，純喫茶純聊天，彷彿隔牆有耳。

一九六八年春節，我們都沒回花蓮，大年初一他在國泰航空值班，我坐在櫃台前陪他一天，年假中幾乎沒有客人，好像只有兩三位洋人上門，另有幾通電話。那時從台北回花蓮，多半搭公路直達車，經北宜、蘇花公路，偶爾乘飛機。蘇澳花蓮間還沒有鐵路，私人汽車很少，出國觀光尚未開放，百貨公司和超商也還沒出現。台北除夕夜人口驟減，外地人大多返鄉，過年期間百業歇息，餐飲店都不開門，街上空蕩蕩的，和今日景象差別極大。次年他轉職到台視公司，也與同鄉溫柔的林碧燕結褵，之後我結婚是他陪我到花蓮吉安提親的。

一九六○年代末，王禎和著手蒐集越戰期間美軍到花蓮度假的相關資料，準備以此題材寫成小說，多次以他所得資料和我所知的相互印證。越戰美軍定期休假，曾多次來台，到花蓮僅一次。來前傳說頻頻，或因颱風延期，或說改往他地，姍姍來遲，軍艦終於開到花蓮港，一兩百位美國大兵出現在街頭，前所末見。花蓮並無酒吧，臨時拼裝，勉強湊合，從台北、基隆、台中等地調來許多吧女，濃妝豔抹，作風大膽，在樸素的花蓮，掀起了不小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