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真/女性的夢想,全脫離不了因緣?──奇瑪曼達.恩格茲.阿迪契與《未竟之夢》

譯者施清真收藏的阿迪契出版作品、譯作。《未竟之夢》是阿迪契繼《美國佬》之後的小說新作,兩本作品相隔十二年。(圖/施清真提供)
譯者施清真收藏的阿迪契出版作品、譯作。《未竟之夢》是阿迪契繼《美國佬》之後的小說新作,兩本作品相隔十二年。(圖/施清真提供)

▋醞釀十二年的心血結晶

身為愛書人,最歡喜的心情莫過於等到了心儀的作家出版新書。久久的期待,時時的盼望,新書終於入手,你迫不及待地翻閱,希冀感受同樣的悸動,一口氣讀完,卻不知道該怎麼說。雖然稱不上失望,卻也不是欲罷不能的暢快,閱讀奇瑪曼達.恩格茲.阿迪契的新書《未竟之夢》,就是這種感覺。

《未竟之夢》是阿迪契繼《佬》之後的新作,兩本相隔十二年,其間阿迪契寫了童書與隨筆,但始終沒有推出小說,書迷們引領企盼,等得心焦,2024年初,英美出版界釋出消息,但直到2025年三月,《未竟之夢》才正式上市。小說將近四百頁,以美國和奈及利亞為場景,主角是四名女子,阿迪契書寫她們的人生境遇,述說她們錯失的夢想,把小說的焦點放置在女性的內心。四十七歲的她,對於傳統社會加諸女性的期望與限制,自有一番體悟;四十七歲的她,對於女性所需承受的身心阻力,更是感同身受。但《未竟之夢》不是一本悲情激憤、控訴父權的小說,阿迪契以上乘的敘事技巧,寫出動人的生命篇章,書中稱頌的女性情誼,讀來更是貼近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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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迪契自承,《美國佬》和《未竟之夢》之所以相隔十二年,原因在於寫作碰到瓶頸。她在接受《紐約時報》專訪時表示,她喜歡寫小說,寫小說帶給她無與倫比的快感,她能寫,也愛寫,但寫了《美國佬》之後,寫小說卻成了魔障。她寫得出非虛構作品,正因如此,她寫了《我們都應該是者》、Notes on Grief等隨筆,卻抓不住寫小說的感覺。至於原因何在,她也說不上來。或許因為她當了媽媽,或許因為她摯愛的父母一年之間相繼過世,不管如何,她就是沒辦法寫小說,心中的煎熬,可想而知。在這段期間,阿迪契讀詩寫札記,直到感覺慢慢回來。出版社聲稱《未竟之夢》是醞釀十二年的心血結晶,並不為過。

▋被貼上「恐跨」標籤而產生不同解讀

聲譽卓著的小說家醞釀了十二年才推出新作,《未竟之夢》當然是出版界的年度盛事,但近來阿迪契被貼上「恐跨」(transphobia)的標籤,卻讓情況變得複雜。2017年,阿迪契接受「英國廣播公司」專訪,她在訪問中表示,「跨性別女性就是跨性別女性」,不同於順性別女性。阿迪契著眼於社會經驗,她認為跨性別女性原本以男性的身分生活於世間、享有世間賦予男性的特權,順性別女性生來即是女性,從未享有同樣的特權,兩者的社會經驗當然不能等同視之。此話一出,跨性別族群齊聲圍攻,譴責阿迪契落入性別二元化的框架,阿迪契因而被冠上「恐跨」的標籤,陷入性別政治的論戰,怎麼樣都說不清,連帶影響了寫作。

我厭惡任何形式的標籤,更厭惡將作家或是文學作品貼上標籤。文學作品的價值,讀了才會知道,我不會透過任何框架或標籤閱讀任何作品,閱讀《未竟之夢》,當然也不例外。先說小說的敘事與文字。阿迪契醉心於語言,她在IG上說:「《未竟之夢》的文句宛如頌唱,亦似吟詩,句句追求真理,尤其是愛的真理。」阿迪契還說,《未竟之夢》試圖書寫「相互扶持、持續一生的友情,戀人之間浪漫的愛意,你以為你可能愛上的那人,你想愛卻不能愛的那人,與你相愛、你卻不能稱之為愛的那人」。阿迪契以此為出發點,塑造出小說中的四位女子:奇雅瑪卡小名奇雅,家境富裕,想要寫小說,但不願屈從於編輯希望她寫的「非洲小說」,於是改變焦點,成為旅遊作家,而她的財力讓她可以周遊世界,盡情書寫;茲柯拉是奇雅的好友,自小目標明確,積極向上,拿到法律碩士學位之後任職律師事務所,事業順遂;歐梅洛戈是奇雅的表姊,任職銀行業,機敏強悍,行事極有主張,可說是女強人;卡蒂亞圖是奇雅的管家,她是幾內亞人,小時候被迫接受割禮,日後以此為由申請政治庇護,帶著女兒定居美國。

奇雅、茲柯拉、歐梅洛戈、卡蒂亞圖──四名女子,四個故事。阿迪契以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交互敘事,敘事的脈絡不依線性直敘,而是穿插於各個故事之中,在阿迪契巧妙的布設下,讀者自然而然循著敘事的脈絡前進,漸漸了解每一位敘事者。我們得知奇雅交了一個又一個男友,承受一次又一次心碎;我們得知茲柯拉很想當媽媽,好不容易交了一個似乎是理想父親的男友、懷了身孕,男友卻一走了之,讓她獨自承擔一切;我們得知歐梅洛戈幫客戶洗錢,雖然把賺取的佣金資助女性創業,但良心依然受到譴責,於是拋下一切,赴美攻讀碩士;我們得知卡蒂亞圖的先生因為酗酒過世,青梅竹馬的男友鼓勵她申請政治庇護,與他同在美國開創新生活,但美國和男友都不如她的想像,她自己也遭到難以挽回的傷害。《未竟之夢》敘述她們四人的故事,生動感人。

這麼說來,《未竟之夢》為什麼無法引發欲罷不能的閱讀喜悅?讀了《未竟之夢》,我一直思索這個問題。《未竟之夢》不是不好看,事實上,我捧著小說,讀得忘我,但當年閱畢《美國佬》,萬般思緒盈滿心頭,只願小說永遠不要畫下句點,讓我一直讀下去,閱畢《未竟之夢》卻沒有這種感覺。阿迪契向來把人物放置在超乎個人的舞台,在一卷絢麗繁複、寬闊綿延的布匹上盡情揮灑。《半輪黃日》的舞台是奈及利亞內戰,《美國佬》的布匹是英美種族糾葛,這樣的寫作方式讓她的人物更立體化,也讓她的小說更多層化。《美國佬》的伊菲美廬和歐賓澤不僅只是一對奈及利亞戀人,兩人的問題也不僅只是一般戀人面臨的困境,阿迪契把伊菲美廬和歐賓澤放置在美國與英國,讓他們在不同的種族環境中營生,以他們的遭遇帶出西方各國對非裔、非洲、少數族裔的迷思,這是《美國佬》的成功之處。相形之下,《未竟之夢》的舞台局限於個人,奇雅、茲柯拉、歐梅洛戈、卡蒂亞圖的困境或許來自大環境,但她們的掙扎限於自我,正因如此,部分書評人認為《未竟之夢》稱不上是一本社會小說(social novel)。

阿迪契或許試圖拉廣小說的視角,卡蒂亞圖的故事即是一例。卡蒂亞圖不但是奇雅的管家,也在旅館工作,一心只想單純過日子,但她卻在旅館遭到性侵,性侵者是旅館的貴賓,卡蒂亞圖是幾內亞裔清潔婦,兩造對證,誰會占上風?2011年,「國際貨幣基金」 前主席卡恩(Dominique Strauss-Kahn)涉嫌性侵旅館女服務生迪亞洛,在紐約被警方逮捕,檢方質疑迪亞洛證詞的可信度,刑事訴訟因而撤銷,僅只達成民事和解。卡蒂亞圖的境遇如出一轍,阿迪契坦承她寫的就是卡恩的性侵案,試圖藉由書寫伸張正義。令人玩味的是,質疑阿迪契「恐跨」的書評人認為卡蒂亞圖的故事過於薄弱,甚至讓全書失焦;不在乎阿迪契是否「恐跨」的書評人認可卡蒂亞圖的故事,甚至稱許阿迪契的意圖,雙方形成有趣的對立。

▋未竟的夢想,全源於錯失的因緣

《未竟之夢》述說女性錯失的夢想,所謂的夢想,卻全都脫離不了錯失的因緣,而這正是我無法理解的一點。奇雅的每一個男友都讓她傷心,茲柯拉的男友一知道她懷孕就不告而別,卡蒂亞圖生命中的男人沒有一個帶給她愉悅或是安全感,但她們依然執著於追尋理想的伴侶,一同生兒育女,營造家園。唯一的例外是歐梅洛戈,四人之中,似乎只有她不需要男性的伴隨,與奇雅形成強烈的對比。已婚的男友,自卑又自大的男友,一心只想結婚的男友,有錢到不知如何是好的男友,各個都是奇雅的未竟之夢,讀著讀著,我真想跟她大喊:妳為什麼不向歐梅洛戈看齊?在此同時,我也不禁心想:《未竟之夢》的四名女子,會如何解讀《我們都應該是女性主義者》?

 雖然不如預期,《未竟之夢》依然值得一讀,阿迪契依然值得持續追隨。沒有人知道阿迪契接下來打算寫什麼,說不定連她自己都不確定,但我願意等候,因為我永遠忘不了閱讀譯寫阿迪契的感動與歡愉。於是我翻開《未竟之夢》,再次展讀,或許這一次,它會帶給我不同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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