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妮／薩爾曼．魯西迪：寓言的預言者

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的文學，是一場關於「真實」的長久叛亂。這位出生於孟買、長於英國的作家，一生都在質疑現實本身的敘述權。他曾說：「寫實主義傳統注定要淪入某種無止境的重複。」於是，他選擇背離那條平坦的道路，轉而擁抱「非寫實主義」（irrealism）──用虛構、誇飾與寓言，趨近比真實更深的一種真相。魯西迪不以寫實的筆描摹世界，而以謊言揭示現實的裂縫；不以單一的歷史說話，而是讓千百個聲音同時喧譁。

魯西迪的文學宇宙幾無邊際，從《午夜之子》裡那個於印度獨立年誕生、被歷史重重撕裂的孩子，到《魔鬼詩篇》裡化身為寓言的放逐者，為身為寫作者的自己引來無數殺機；《佛羅倫斯女巫》裡跨越文明邊界的魅惑者，到《吉訶德》中模仿唐吉訶德的現代瘋子。魯西迪的小說總是在「虛構」與「真相」的邊界上跳躍，若歷史蒙塵，語言自有光。他用魔幻寫實與後設小說的手法，不只是重塑故事結構，更是挑戰權力、歷史與信仰的正統，因此他的魔幻從不僅是華麗的修辭，而是一種生存策略──一種在荒謬世界中逼近真理的方式。

作為一位英國籍卻非英裔的作家，魯西迪深知語言的流亡，他與同樣在異鄉書寫的石黑一雄皆屬英國文壇的「外來者」，但魯西迪更像是一場語言風暴。他把英語變成多民族的語言，將印度的神話、波斯的寓言、伊斯蘭的典故與現代政治的現實同時攪入同一頁紙上。對他而言，「英國文學」早已不是單一文化的產物，而是一場離散的交響曲。

這樣的精神，在他2023年的近作《勝利之城》中達到一種幾近命運的回響。書中的女主角潘帕．坎帕納是一位魔法師、先知與詩人，她創造城市、建立理想，對抗宗教狂熱與權力的壓迫。她盼望一個平等、自由的世界，卻最終被暴君以「妖言惑眾」之名燒盲雙眼。這段小說的命運，也竟在現實中重演──2022年夏天，《勝利之城》完成之際，魯西迪在美國演講遭刺，右眼重創。那一瞬間，虛構反噬了現實，小說的預言化為血色實錄。

然而，魯西迪並未停止。他從傷口之中重生，仍以文字為武器，在語言的殘骸上繼續寫作。《勝利之城》因此成為他最具象徵性的作品。如那座由詩人以語言建造的城邦，不只是幻想中的烏托邦，更是一種抵抗的隱喻──魯西迪的世界觀，正建立於這樣的矛盾之中。現實不可信，唯有虛構能夠逼近真實。他的小說拒絕重複、拒絕沉默，在幻象的層層迴旋中尋找真相的碎片。對他而言，語言不是再現，而是創造；而創造，就是抵抗。於是，他讓文學超越了邊界與信仰，就像「勝利之城」真正的名字應該是毗奢耶納伽（Vijayanagar），他讓故事在聖地與遺蹟上繼續發聲，總有一天──不論什麼種族與階級都能自己決定自己的身分，決定被稱為何處與何種型態，為此他會繼續用受傷的眼睛，看向世界更深沉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