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yang Imiq程廷×Yabung Haning吳雅雯/我們那麼順利地講植物,是否稱得上深思熟慮?(下)
前情提要:Apyang Imiq程廷× Yabung Haning吳雅雯/我們那麼順利地講植物,是否稱得上深思熟慮?(上)
漫步
●Apyang Imiq(程廷):
貨車山上山下,風景更換,地勢彈跳,溫度降升,駕駛到住區,後街機車人影,趕緊停靠,輪胎轉過去:「Payi Humi,禮拜六帶小朋友去山上,你的工寮喔!」Humi歡樂點頭:「我早就準備好了,就等你們來。」
「後街」身長一公里,軀幹不及四米,兩側肩膀好多房子,臨停會車格外謹慎,簇擁巷道在支亞干很突兀,相較其他幾乎高速公路等級幅寬,後街多餘徒長枝,岔出去的平行歪路,命名「後」也是理所當然。也許人之距離靠近,言語傳遞迅速,說親近同時遠離。
鄰座友人一語不發,任憑窗戶搖下,大面積空隙,對老人靜默,氣流停滯。車子離開後,他說對方嘴巴不佳,那棟兩層樓水泥洋房,住家新聞事件集散地……有時感覺自己也多語,是否沒意識地直來直往,撞破鐵門柵欄,踩斷辛勞種植作物,劃亂維持界線,使人發怒悲痛心裡留痕跡嗎?這樣的我和Humi,在稠密雜布的人際鄉村,熱情?白目?亟欲尋覓目標對象,有話可說就好?
溢流前,每天早上我和室友將狗兒們繫上繩索,漫步馬太鞍溪邊,抵達後,解開圈套,讓四隻狗激情跳躍,抖動毛髮。我家孩子各個養習慣,見人就吠,見車就追,風吹草動,驚天動地。我們很少散步社區,從前經驗累積,已招致基本聲量,統一鄉愿品牌──「你們家不能這樣養狗!」因此非得開車遠離住家,開發無人溪流森林小徑。
河堤上下兩層,疊加四樓高,上層依靠溪流,混凝土搭築連續坡面,垂直水平鵝卵石,鑲嵌下切溪水大道,打平腳板支撐地心引力,一步步踩穩石子往前。初始發現這處祕境時,一家人常走入冰涼水流,看狗玩沙咬石頭,浸泡身體省去定期洗澡。沒多久水利署發動工程,挖土機砂石車,來回挖掘搬運,疏通引流路線。上層被關閉,只能往下層。
下層緊鄰錯落農地,大部分荒廢,零星沒特別照顧的樹幹,形單影隻灌叢中。夏日熱烈,稀存可貴遮蔭,我倆躬身黑影,不願意走出葉形輪廓,石縫一朵岩苔,蜷縮球狀,待濕潤雨水再次開展,自己當自己的保護傘。
兩天一夜在Humi的鐵皮工寮,林道5K,雲朵山頂下,遠離部落市中心,扯破喉嚨叫囂都沒人理會。請Humi帶孩子種菜,體驗山上自然,她一把抓起高麗菜苗,示範鋤頭翻攪,埋入軟嫩根芽,沒幾句就笑,露出牙縫檳榔屑,山裡老人講擅長之事總扭捏:「那有什麼好學!長大最好不要工作。」
大小不一的鋤頭發下去,小手胡亂作弄,部分安穩入土,更多亂七八糟,上下左右,不知道到底在種什麼。我們幾個工作人員不敢看Humi,以為太魯閣女人會發飆,山勢尖銳的土石流,連珠經典日常用語,她卻只是笑,小小聲那種。課程中間休息,孩子們甚至玩起「鬼抓人」,傾斜山坡作校園操場,大口吼氣,飛奔枝幹間,叫聲衝樹冠,紊亂腳印壓菜根,Humi還在笑,山上山下敢是同一人嗎?
依照原訂規畫,將食材攤擺工作桌,孩子們動手分工,劈材生火、洗菜切菜、殺雞熬湯、滾水煮麵條,Humi跟前顧後,作第二十一位長皺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靠近耳邊,輕觸肩膀說:「Payi,課程就是要讓小朋友自己動手做,不然他們永遠學不會。」「好啦好啦,我把這個火升完就好!」不情願接受,身體移位眼睛滯留,沒多久又接起湯勺,嘴裡說這麵條煮太久會軟。
夜晚圍火分享,孩子們興奮說山上很好玩,從頭到尾抓雞殺雞,在家裡鮮少完整自己,大人干預插手,指導翅膀怎麼抓,下刀精準動脈處,血漿順順流,膽囊不要破,臭水流骨肉,肺臟摳出來,汙穢不能吃……山上生活好舒服,自由的氣息。一根木柴燒沒完,Humi拎兩大袋山下零食闖入──科學麵、牛奶糖、巧克力棒、洋芋片……屏住呼吸,我和夥伴靜默。
隔幾天晚上,我和室友開往溪橋,電視螢幕上的怵目畫面,眼睛看得更清楚,梁柱露出歪斜彎頭,空掉的爬升橋面,雨水中聞到高密度塵土,黃色反光帶圍圈,標示紅字禁止進入。小徑轉主幹,原來通往遛狗聖地的漆黑道路,兩旁大樹已壓平,快速鋪裝碎石柏油,架接南北臨時便道。一座寫滿油漆的小房子,牆壁滿是邪惡政府字樣,改道後更醒目,我們一起氣憤,一起咒罵,推翻堤防挖土機,齒輪倒置,90度朝外,下層散落大小石頭,河水混濁灰色土沙,河水這麼強。
Humi蹲在工寮後方說白蘿蔔,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表土露出蓬鬆垂墜,以為香菜薄荷番茄葉。她靈巧拔雜草,嘴巴不停回憶那場青少年營隊,誰家小孩老師老師叫,多不好意思,高麗菜重新種,山裡高度夠,霧露沾濕氣,翠綠葉片比山下更肥。她指門前白櫸木,岳父時代就站立,也不知道多大了,陽光遮屋簷,鐵皮不發熱,颱風吹豪雨,攔住強烈氣旋。Humi坐下來,火灶旁繼續說,工寮裡生活過的男人都死了,包含丈夫Subaw。
一天夜裡,門外發出Kong、Kong聲,陣陣敲擊,Humi走下床,貼在門板輕聲:「Subaw,是你嗎?你講話啊!」她終於打開門,獠牙拱地面,Humi尖叫,山豬逃走,Humi放鞭炮,山豬跑更遠,我們大笑。她又說:「那隻雞很痛,脖子上的毛應該要拔更乾淨,看清楚血管在哪裡才對!」
我和室友轉往東邊,遠離整齊水田,春秋灑藥,小狗禁區。愈來愈深邃,拔然五節芒,沉沒視線,關節打車身,用力地衝撞。打開車門,驚訝新天地,探索眼前,匍匐魚腥草,白色漏斗花,中間深紅,凝結血滴。淡紫小蝴蝶,翹頭叢聚,高昂山葛,韌性藤蔓勾牽繩。麵包樹嫩芽,利刃竄中心,爬滿亮眼毛刺。低頭注視細銳針葉,以為小松樹,原來天門冬,懸掛剔透的白色鈴鐺。肥碩錦蛇彎曲弧線,驚嚇尖叫,隱身綠林裡。
何時養成的習慣,每一次漫步,拍照寫筆記,葉面葉背幾條脈、單葉複葉、掌狀羽狀、食用藥用,哪個部位治療哪個疾病,族語喚什麼名……寫下好多文字,回頭問老人,哪天真正來嘗試。但整理完善後又預計說給誰?我說給狗兒聽?Humi說那有什麼好學,她一個人的山上,我一個人的山下。
灰土蔓延路面,抬頭遠眺壩體,挖土機還在挖,仍是同一條溪流啊。
蘭花
●Yabung Haning(吳雅雯):
幾天前,我在花市蘭花區看見盛開的文心蘭、蝴蝶蘭。經過一排未開花的盆栽,身形特別短小,胎球渾圓飽滿,葉片左右分開,尖皺瘦薄。乍看毫不起眼,是牌子上的字吸引了我──「達摩蘭300元」。我站在她面前許久,彷彿聽見爸爸的聲音落下:「那個矮種的達摩,很貴啊!」神情裡帶著一種得意,好像說我沒趕上那個金光閃閃的年代,是多麼可惜的事。
幼時曾看過家裡後面有一座蘭花房,周圍用黑色的透氣網布遮罩,穿過網布間的裂縫,進入另外一度空間,偶爾濕氣瀰漫、涼冷的世界。一張張高架鐵腳木拼桌上,擺有各樣風情的蘭。陽光從鐵板及塑膠透明浪板拼合的天花板中灑洩,形成各式點線面的交錯空間,或寬或窄,我在明暗幾何形狀裡穿梭,從低矮的視野,向上觀看著,金黃色幽光鋪灑在白色一串鈴鐺花上,竟那般的靈氣逼人,我在那一刻深信,蘭花裡住著精靈仙子。那是我對蘭花最初的記憶。
我們家曾賣蘭花,民國七○年代,阿公、阿嬤山上採蘭,帶回家移種。當時蘭花的價格在市場上被炒作得很昂貴,人工繁殖技術還尚未普及,民間仍需仰賴野生採集,尤其是罕見的變異種。他們搭上這條線,白天務農,空閒時就背著竹簍往山裡去。
在加灣部落,只要提到蘭花與金線蓮,老人家都會說他們夫妻「很會找」。特別是那些長在懸崖峭壁,常有龜殼花盤據的地方,只要膽子夠大就能採得到嗎?我常想,他們到底是怎麼在那樣的環境裡,採下一朵又一朵的蘭花?
「漢人會來看花,但奇怪的是,他們手一摸,隔天蘭花就死掉了。」爸爸總是帶著氣憤的情緒這麼說。他相信那是嫉妒的詛咒──因為物以稀為貴,也因為他們不願意讓原住民賺錢。那年代的生活,如同採蘭花的山路,不僅艱難還與死亡相看,踏錯步就去山上種地瓜。七○年代後政府為保育原生蘭花而下採集禁止令,交易轉入地下。有些同業的商人會假扮買家設圈套,於是那些「摸花的漢人」被稱為有黑手指的妖。賣花,不只是生計,也是一場對抗資本與歧視的冒險,潛藏著跨族群之間看不見的界線。
「阿公抱著你,你喊了三聲阿公,他就死了。」這是爸爸常說的一句話,我始終不明白他說這句時的心情。阿公在我出生後沒多久就去世了,因務農吸入太多農藥,在田裡倒下。我對他沒有印象,只在聽故事時,才拼湊出他在蘭花房裡的身影。
死亡不是生命的斷裂,祂會化身為靈,並透過夢對話連結。那幾年我想更靠近他們一些,總在迷霧山林間尋找他們在山上的模樣。2018年二月,我獨自一人去爬北大武山。那次旅程詭異離奇。深夜開車上山,誤闖入八八風災後的斷垣殘壁,途經掛滿紅色帳幕的土地公廟,我筆直往前開,卻不可思議的從同一間廟筆直地開出來。直到第三次才找到真正的入口,回程下山時大霧瀰漫,卻在一個轉彎處迷霧散去,遠處我與一頭長角的鹿對望,後來趕在太陽完全沉沒前平安下山。那時我心裡浮現一個念頭──是妳在指引我嗎?
在那前後,我作了一個關於死亡的夢。夢裡,我理所當然的看見她──阿嬤,下一秒,傳出她過世的消息,我好後悔,為什麼沒好好跟她相處,沒問她的故事:妳怎麼採野蘭花?走哪條路?遇過什麼?妳從哪裡來?我對她的印象只停在「阿嬤」這個角色,從沒想過她也曾年輕、美麗,走過驚險山路,活過屬於她自己的精采生命。醒來我睜開眼睛,吸吐間滿滿的悔意,我還在夢的時空裡慢慢甦醒,過去與現在,真實與幻想之間模糊了時空界線,然後我意識起,她其實早在我高中時就已經過世了。那天,我確定她來過了。
傳承,總與死亡相連,也與出生有關。太魯閣族語裡,「Waray」是「線」的意思。在族人的占卜與神話中,線象徵生與死的連結。編織之神Bari(註)吹拂過去,生命便因此生生不息。我們常思考著傳承的意義──從我往上一代,再往上一代,他們曾經做過什麼事情?而那些跨越家族三代的共同經驗,也許才是最該被繼承的。曾經我以為「採蘭花」就是,後來才知道,蘭花沒有太魯閣族名字。那意味著,她的生命被切斷了某部分的記憶?還是,她原本就未曾在太魯閣族的共同記憶中被看見?
鄒族的神花──金草蘭,他們稱之為「Fiteu」,是一種與神界相連結的植物。勇士出征前會配戴這朵花,象徵神靈的護佑。花有了名字,就有了被記得的方式,也有了族群共同的故事。而我們的蘭花,卻只在市場裡以價格與品種被區分。她既屬於山,也屬於人手中那段被命名、被收編進「蘭花王國」的時代。
蘭花是一種奇特的生命。她不屬於樹上,也不屬於土地。她活在雲霧與風之間的空氣層,她需要真菌的協助,才能形成胚胎,長出根與葉,最後蛻變成花。她的一生幾乎都建立在「共生」上,孤單而柔韌。她的生命,單靠自己無法完整長成,必須倚靠另一個生命去延續、去被看見。
多年後我嫁到樹林,在歷史博物館看見蘭花特展。從文人筆下的雅緻,到科學家的描繪,再到成為觀光的符號,我看見蘭花一路被移植、被命名、被量產,最後成為「台灣之美」的象徵。她的處境,不也是我們的處境嗎?被拔離、被重新定義,卻仍以自己的姿態在風中生長。原來,傳承不只是技術的延續,也可以是她生命本身的型態──任性又韌性地在風裡繼續開花。
絢爛奪目的花卉叢中,達摩蘭並不起眼,卻在民國七○年代,曾創下一株一千七百萬的天價。我想了想,還是買了一盆。那不只是植物,而像是為自己留下那個時代的痕跡,也為了記得,那些在山裡採蘭花的身影。
風掠過,她微微傾身。沒有名字的地方,也有光。她靜靜開著,像記憶在風裡翻面。也許重點不在於保存,而是為了再次相遇。我將那盆蘭帶回家,擺在窗邊,她在光裡輕輕搖曳,彷彿我又回到了那間濕氣瀰漫的蘭花房,聽見風穿過葉隙的聲音,聽見阿嬤的呼吸,聽見時間還在那裡,慢慢開花。
註:編織之神:太魯閣族的神靈,族語名為Bari,編造萬物與生命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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