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瀚嶢／當堰塞湖開口

1.描述堰塞湖

從沒有一個時代，能以當前這樣繁複的視角，來理解一個災難。

關於後來稱為「0923花蓮馬太鞍溪堰塞湖災害」的這起事件，我想試著彙整各種媒體的資料加以描述，但最終自覺，寫得還不如維基百科精要。

光是馬太鞍溪上游，那個自形成起算，六十四日後溢流的堰塞湖，就不知從何描述起。

此堰塞湖源自今年7月21日，由薇帕颱風外圍環流帶來的豪雨，產生了台灣有史以來最大的崩塌，最先還是由地球另一端傳來的警告──這起事件同時是美國地質調查局開始全球監測以來，所接收到最大的一次崩塌訊號。

若退後一步，土石堰塞的基礎條件，還包含馬太鞍溪上游溪谷脆弱的片岩地質，該處自日治以來林木的大規模砍伐，今年四月花蓮頻繁的強震，以及近年加劇的極端氣候危機。

堰塞湖的發現始末，就已映照著全球監控的網絡、台灣的地質史、殖民史，以及氣候災難不分國界的本質。

描述即是召喚與創制。當我們提及堰塞湖，那雖然是年輕台灣地質中本就周期性存在的自然現象，但如今史無前例地成為社群媒體的關鍵詞，取代了「土石流」與「山洪」等慣用語彙。事實上，「土石流」一詞也是在1996年賀伯颱風之後才開始廣為人知，在那之後，台灣很快建立了土石流的監測系統。島嶼對災難新的語境，意味著新的體制已然建立。

自有監測紀錄以來，較大規模的堰塞湖有八十八座，馬太鞍堰塞湖也是最大的一座，十倍於2009年莫拉克風災後，造成小林村災情的楠梓仙溪堰塞湖。而光是一次莫拉克風災，就產生了二十二座堰塞湖。多數堰塞湖會在一年內消失，僅少數成為穩定的地標，例如嘉義石鼓盤溪的那片「水漾森林」。

這次的馬太鞍溪堰塞湖，水位在四個颱風中接連變動，蓄水量一度達到驚人的九千萬立方公尺。災後二十八天，東北季風與風神颱風產生共伴效應，帶來的雨勢又造就下游另一個小堰塞湖，雖百倍小於月前的大堰塞湖，但「堰塞湖」三字，已成為全島的集體創傷，再度令人繃緊神經。環境因我們的描述而展現其樣貌，堰塞湖概念的普及，隱隱正形塑另一種面對溪谷的治理態度。

2.討論堰塞湖

臉書上，專精歷史航照判識的專家們調出圖資，1944年，馬太鞍溪上游的崩塌就已具規模，同樣形成堰塞湖，並造成下游洪災。1948，再度發生。在未有紀錄的歷史中，類似的情況或許早已在馬太鞍溪反覆輪迴──但我們也可這樣說，隨著情境與觀點的演變，每一次都是全新的事件。

再沒有一個時代，能同時湧來這麼多視覺性的破碎資訊了。在那場9月23日的雨中，所有報導與輿論開始在社群平台湧動，形成另一場洪流，帶動事物與人心的重新配置。

當堰塞湖開口，當代人群將之轉譯成千百種語調，而我們只能聆聽。浸泡在那樣巨大的話語之流，那麼多訊息淤積在腦中，讓人一時不知從何言語，只能在網上持續引述轉發，希望多少有個宣洩的出路。因終究無力抽身前往光復，帶著慚愧之心，身在遠端，發現自己成為某種織物的網眼，讓某些訊息穿過，某些交纏，某些就此打結。所謂災難，畢竟是一個多維而抽象的場域，我們的發文轉貼都交織成了堰塞湖的一部分。

當我們談論災難，我們說了什麼呢？

網路上光是「溢流」與「潰壩」的用語就已能引發爭論與譏諷，彷彿以一個不夠專業的詞彙淡化災情，本身就是政治操弄。災難的敘事，映照著當前台灣社會加劇的對立，中央地方政府的互不信任，以及更深層的戰爭危機感。

而當科學術語與數據成為討論核心，或許也隱含著某種觀點限縮的危機──這麼多的監測網絡，為誰而設？

接續日治時的蔗糖產業，以及1960年代退輔會的東部土地開發，1990年代，隔著馬太鞍溪，光復市區對岸劃設了「鳳林綜合開發區」，沿著溪北岸興築近九公里的連續高堤，堤內是日治留下的農會地，國產署的小規模造林，以及占地二十二公頃，巨資打造卻閒置十四年，有待活化的「環保科技園區」。

1940年代，兩次馬太鞍溪洪災的航照圖中，土石在北岸均有大面積氾濫，也意味著分攤了河床淤高的壓力，以及南岸社區的災情。然而五十多年後，史上最大堰塞湖的洪流卻無法越過北岸堤防，所有流量便轉頭進入了南邊與東邊的社區。

古名馬太鞍的光復鄉，最早的主人，是剛以羅馬拼音正名的Fata'an部落，在口述史中，本就是洪水的遺族，部落最早的位置確實在較高處，未受泥水掩埋，可見已是長年與河流對話的結果。隨著人口移入，聚落不斷往低地擴張，這才開始仰仗著堤防建設與科學管理。

上述種種，遠非一句「大自然的力量」所能概述，這是屬於在地的環境史。

當極端的天災發生，歷來的資源調查與環境監測，彷彿只造就了經濟發展的幻象，卻導致在地社區不平等地承受外部效應，而我們若只聚焦局部的管控策略，無法回頭檢驗歷史的連動與社會的脆弱性，不也正是種焦點的模糊嗎？

3.聆聽堰塞湖

再精密的監測，若沒有後端肉身有效的風險溝通，危機意識的教育以及防災操演，也終會失靈，這正是另種災難敘事的艱難──訊息垂直與橫向的傳遞的效能。

立基於傳統組織的Fata'an的青年自救會，在災後十天的真空期，積極組織動員，照顧社區居民，並即時提出從交通接駁、臨時安置、公衛處理、資訊整合，乃至離災不離鄉的明確訴求，令人敬佩。傳統文化與最新治理技術的對接，成為當代社區韌性的關鍵。

在災難中，社區絕非被動。就在光復第一線的戰場，災民並不僅等著被救援，而是各自整頓、求援與協調，一個去中心化的生態正從淤泥中長出──物資與肉身氣力，迅速銜接遠端的數位工具，小群人力自動號召合作，填補各種後勤空缺，資訊整合，即時調度，救傷安撫，這自我組織的巨靈，竟真動了起來。

此外，後來被稱為「鏟子超人」的外援群體，他們貼近在地的觀察書寫，搭配影音的豐富敘事，更是本次災難寶貴的資產，透過這些文化基因，一種新的生態智慧，一個新民族逐漸浮現。他們與政府保持著合作又牽制的關係，而對那些如影隨形的流言與煽動，也產生了某種基本免疫。

這都是堰塞湖災難中，極其複雜的地景。

我想起對馬太鞍另一個印象，Fata'an部落獨有的傳統漁法「Palakaw」。那是在濕地中利用「lakaw（廢棄物）」營造棲地，並用以捕魚，後來甚至成為聚會與儀式的一環。如今這種精神，彷彿能為這個新的堰塞湖民族，這起複雜的災難敘事作一個註腳──在廢墟中營造，邀請，創造新的棲居可能。這是全島必須共同聆聽的呼告，一個屬於堰塞湖的Palak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