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双子×金翎/獲獎之後,不再日常的生活

楊双子。(圖/陳宥中攝影)
楊双子。(圖/陳宥中攝影)

▋無法寫小說的小說家

請讓我從近況開始聊起吧。當然這話我說得自覺微妙,因為幾天前我們吃了一頓火鍋,上個周末我們聚首高雄有過一場對談,然而我們又總是那樣匆忙,實際並不能細緻聊些什麼──坦白說,這就是我近況生活的縮影。我好忙,彷彿每天都在全力向前奔跑,可是也全然無暇領略每一趟路上的經驗細節,記不清花樹上的是木棉或者豔紫荊,而藍花楹與黃花風鈴木又開敗過了嗎?以花為喻太抽象,具體是我經常記不清我都跟誰說了什麼話,同一番話是跟那個誰或者另一個誰說過的嗎?──無法停住腳步的我,成為了無法寫作的小說家。

去年底與你共同獲得,那之後我經常遭遇一個雷同的問題:「得到大獎會影響你接下來的創作嗎?」我最初解讀這個問句,以為是問得獎會不會使我改變創作路線、會不會使我思慮過重不敢輕易出手,因此我總是給予否定句,申明我的寫作計畫早已排定到十年後。如今我對這個問題有新的解讀,比方說,會不會影響我以創作為主的日常工作?如你所知,答案是會。

我回頭查對行事曆。2024年9月11日入圍長名單,10月1日短名單,11月20日獲獎。轉折點是入圍決選短名單的十月,從那之後直到寫稿此時的2025年五月,不計工作會議、餐敘交流、記者會與國外活動行程,八個月間我的行事曆記錄專訪、演講、對談共計68次(順帶一提,跟你對談5次,共同受訪3次)。這個數字是什麼概念呢?在過去幾年,我大致算是獲邀演講、對談、受訪頻率較高的小說家,但一年最多只能消化50場活動,差不多等於每個禮拜一次的公開活動,至少保留我每周完整的幾個寫作日。

這八個月間我數度嘗試保留完整的寫作日。我似乎有簡單提過這件事?五月初我把自己重新塞進寫作日裡面,而結果是我的進度每天只有五十字到兩百字。高雄我與你的那場對談結束後,我跟好友瀟湘神搭同一班高鐵返回臺北,幾乎是向他告解:「瀟湘,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整天的時間只能寫一百字。」他問我一整天都坐在書桌前嗎?我說不。因我兩貓初老罹病,每天我與妻庭荷分工,早晚十點餵飯,十一點打針吃藥,一點鐘再餵一次飯。我們睡眠分節,身心俱疲。生活裡有貓,有大罷免運動,還有行事曆上的每一筆行程。我能寫作的時間,是午夜餵飯後兩點到凌晨五點──幸運的日子裡有完整的三小時,不幸的日子居多。瀟湘說:「你根本沒有一整天的時間寫作啊!」啊,不愧是神,簡直天啟。

然後是你知道的事情了。我向出版社與合作漫畫家表明難處,暫停寫作進度,今年我確定是個不寫小說的小說家。

那麼金翎,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呢?我知道你已經開始進入工作的正軌(由衷祝福你的計畫進度嗚嗚),不過我也想聽你聊聊這幾個月來的變化。也許你想談談這大半年來不日常的日常生活?


金翎。(圖/Annette An-Jen Liu 劉安蓁攝影)

▋得獎對寫作最大的影響,是行事曆

金翎

龜毛的我,必須從糾正出發。以上的活動統計,似乎沒有算入我們二月在美國的行程!依我計算,自去年十一月,我們對談和演講了14場,共同受訪約10次,再加上你提到的其他種種活動,見面次數名副其實的數不清,兩周沒遇到就會說「好久不見」。

「無法寫小說的小說家」,好像是上次探望貓咪時,我們之間開始用的關鍵詞。我確實有說近期翻譯終於上軌道,但真的只是過去兩三周而已。之前八個月,工作進度與我預期的相差太多,使我已經自認為是「不寫作的作者」、「不翻譯的譯者」大半年了。

如你所知,我到去年九月都在紐約擔任大學行政人員,朝九晚五,只有下班或周末才在翻譯和創作自己的英文小說。去年夏天,遠在美國國家圖書獎名單宣布之前,我就已經決定要辭掉學校的工作,回到臺灣專注於文學事業。有時會被問,既然翻譯和寫作都是用英文,為何不繼續待在紐約?在美國,沒有全職工作就等於沒有健康保險,紐約的物價又毫無人性──作為自由業者,難以生存。

在臺灣就不一樣了。我是臺北長大的,父母也都在這裡,是我住起來最舒服自在的地方。自在是精神上的,但舒服是生活上的,是每分每秒可以感受的:搭乘公共運輸不需擔心安全衛生,冰箱空了就去便利商店或巷弄小鋪,生病受傷不必在家苦等身體細胞自然修復。在我的計畫裡,有了臺北的便利,又有家人在身邊,能夠卸下許多日常瑣事的負擔,將時間和精力都用於創作。

《臺灣漫遊錄》驚喜獲獎後,我過兩周就提大包小包從美國回到臺灣。如你所說,當時我們還沒意識到,得獎對寫作最大的影響,不是作品內容,而是行事曆。獎項開拓了許多機會,帶來難得的關注,我們也受寵若驚,希望不要辜負。不過,對於幾個月前還是上班族,又從來沒有用華語演講或受訪過的我,一切都非常生疏,使我很焦慮,腸胃很叛逆,眼球很乾燥,腦子像塊被槌打過度的生肉,早就從細嫩瓦解成癱軟,顏色黯淡溫度尷尬,還裹了一層黏黏的膜,慘不忍睹。

(天啊,你的比喻都是花,我的竟然是變質豬排?!莫非這就是自我定位「大眾」跟「純文學」的距離?!)

總之,計畫趕不上變化。我的全職工作變成e-mail跟LINE的回覆者。要不是有時無恥依賴你的萬能經紀人艾靈,還真不知道如何應付。

我跟你相反,去年年底以來,除了幾次截稿日前的衝刺之外,沒有刻意去保留完整的寫作日。說「沒有刻意」,是「沒有餘力」。時常自責身心脆弱,意志薄弱,大腦如蒟蒻,無法提筆面對白紙。但最近開始每天做個五到十頁,儘量多健身,努力不失眠,累積起來,事情好像有慢慢、慢、ㄇ、ㄢˋ在前進?

幾次我們試著總結,但都沒時間深入討論:經過東奔西跑的這些日子,我們到底有為《臺灣漫遊錄》、為讀者、為臺灣文學做了些什麼?我們可能做到的,又到底有什麼?双子目前是怎麼想的呢?


▋臺灣文學對世界文學帶來什麼意義?

楊双子

就在不久之前的五月中旬,我們再次以《臺灣漫遊錄》英譯本Taiwan Travelogue於美國獲夏白芳圖書獎翻譯文學獎,彼時作為記誌,我照例在臉書發文致謝,並談論臺灣文學所可能扮演的角色。因你沒有臉書帳號,我又沒有特別向你分享連結,這裡請容我省略前後文摘錄其中部分段落:

我內心觸動,更多的原因在於我並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文學臺灣隊的逐步到位。此處我並不一一唱名,但是文學圈行內人心裡肯定已經浮現許多名字。我要提前在這裡說,往後,大家心裡還會浮現更多來自不同領域、性別、族裔、世代、類型、體裁、關懷議題的臺灣作家的名字。我並不是聲稱臺灣文學的外譯之路將會順風順水,而是指出我們正好處在一個時代的關鍵時刻。

如同夏白芳圖書獎的設立用意:「表彰深化國際社會對華語世界理解的傑出著作。」臺灣文學走向世界舞台,不只有機會令國際社會理解臺灣,更可以令國際理解臺灣這個國家如何可能對亞洲文化、世界文學帶來獨特的、具有原創性的啟發。

選擇摘錄這一段,是因為這正是我大半年來在思索的事情。亦即當我在探問我以《臺灣漫遊錄》作為槓桿對臺灣文學做了什麼的時候,我忍不住延伸追問,那麼《臺灣漫遊錄》以英譯本之姿獲獎的此刻,臺灣文學是否可能對世界文學帶來任何意義?

複雜的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我需要繞一圈回答。《一個被綁架的西方國家或中歐的悲劇》(尉遲秀譯,2024,大田)收錄米蘭昆德拉〈文學與小國: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大會演說(1967年)〉──我想借用的是來自政治研究者雅克魯普尼克(Jacques Rupnik)對這篇演說的闡述──當捷克國族共同體歷經歐洲強權壓迫而自覺平庸渺小的幾個世紀以後,捷克若選擇融入德國文化會不會更輕鬆、更偉大?昆德拉以一個演說的篇幅回答這個問題,而魯普尼克則聚焦地指出昆德拉的答案:「要證明(捷克堅守自我價值)這件事是對的,唯有透過對歐洲文化與價值做出原創性的貢獻。」

請原諒我這一圈繞得可能有點大,又說得並不清晰明白,但這就算是我的答案吧:我想撐開世人對臺灣文學的想像空間,希冀令讀者(不分臺灣人或外國人)知道臺灣/文學所能為這個世界帶來的獨特貢獻。

(啊,這話聽起來實在浮誇,講到這裡都有點臉紅。我幾經思考要不要刪掉重寫,但畢竟是真心這麼想的,就忍著羞赧之情保留下來了。)

我這等長舌厚話之人,你想必知道我沒有說盡答案。終歸是話長紙短,必須自我克制,讓我把球傳回你的手上吧。

如同你對我行事曆計算次數的糾正(你是對的!),我將日子過得混亂而導致記事不清,因而與你同樣經歷的那些時間,應該有些事情在我這一側是毫無所悉的。關於「我們做了些什麼」的這一題,金翎又是怎麼想的呢?


▋不為使命感而創作

金翎

身為譯者和英文創作者,我能做到、想做到的當然跟双子不太一樣。解釋起來有點繁瑣,所以恕我也繞幾個圈:

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曾在訪問中說過:「我在為黑人寫作,就如托爾斯泰當年並不是在為我這個來自俄亥俄州羅藍郡、十四歲的有色女孩寫作。」(“I'm writing for Black people, in the same way that Tolstoy was not writing for me, a 14-year-old colored girl from Lorain, Ohio.”)

在莫里森成名的七、八○年代,她常被歸類為「黑人作家」。這在當時的美國可視為貶稱,影射著只有黑人讀者才會去閱讀黑人作者,也意味著「傑出的黑人文學」並不見得是「傑出的文學」,暗示兩者有不同的評論標準,好像「特定族群」的創作是某程度的「類型」文學,跟「純」文學有分岔。

莫里森指出的是,現代英文讀者不會責備托爾斯泰永遠只在寫俄羅斯帝國,也不會怪他沒有為更廣泛的、其他文化的讀者群著想,摻了一堆需要註解才能看懂的細節。但美國黑人作家創作時,人們卻會指指點點,說作者每本小說都要寫不是黑人的話「看不懂」的事,沒有考慮到對其他讀者群(在美國的歷史文脈裡,這通常意味著白人)。「顯然你不是寫給我們看的,那麼我們就不看了。」

如果人人都這麼想,就不會有所謂的古典文學,更不會有翻譯文學了。

我在紐約專修文學創作碩士時,教授會問:你們的「目標觀眾」是誰?希望將故事傳達給誰?我都是用英文創作(這篇是我第一次用華語獻醜……),但描寫的人事物大多是在臺灣,偶爾在日本。所以,我是在為誰寫作?臺灣人?日本人?東亞人?亞裔美國人?旅居國外的亞洲人?所有最廣義的黃種人?全世界對我的觀點可能感興趣的任何人?

英文有句俗語,“preaching to the choir”,直譯是「對合唱團講道」,比喻就如牧師不會向已很虔誠的教會合唱團傳教,人們也不該浪費精力向同溫層取暖,而應該想辦法去說服與自己想法有異的「非信徒」。我是臺灣人,用英文寫作但只為臺灣人寫,是不是在對合唱團講道?如果初衷是希望更多人看到我的世界觀,是否應該將目標觀眾設定為離我個人視點非常遙遠的讀者?然而,我不願意為了向最大公因數的「西方讀者」傳教而寫小說。

這些問題太難了,於是我暫時把它們擱在一邊。我決定錯開小說的創作和我希望能讓自己家鄉被更多人看見的「使命感」:將當下最感興趣的故事寫為小說,並不一定要跟我自己的背景有直接關係,但也同時爭取翻譯各式各樣的臺灣文學。不同臺灣作者的聲音,不同在臺灣土地上發生的事,不同臺灣人描述的世界各地──比起我一個人能想出來的劇情,這才更能體現臺灣豐富多元的文化生態和社會樣貌。

這是我有可能做到的。《臺灣漫遊錄》讓我們跨出了一大步。腳下還有很長的路。

延伸閱讀:

楊双子×金翎/創作背後,難言的使命感

楊双子

小說家,百合迷,歷史宅,愛吃鬼。最近經常解釋的事是,我不是双子而是巨蟹。最近感到問號的事,維基百科把我分類到「臺灣跨性別女性人物」。始終感到無奈的事是腸胃科醫師說我的腸胃炎肇因於我吃得太多了。

金翎

紐約出生,臺北長大,作者兼譯者。最近感到興奮的事,包括扭蛋扭到迷你牛奶盒跟醬油瓶的鑰匙圈。最近感到不滿的事,是幾次在臺灣申請信用卡都因為是自由業者被銀行拒絕。小女子不過是想對我國經濟有所貢獻!

星期五的月光曲預告

楊双子、金翎

主持人:黃麗群

7月25日晚上7:30-9:00在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對談

免費入場,歡迎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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