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雅歆/成一個家

長輩某天到朋友家參加聚會,回來說那家的孫女不太禮貌。因為朋友雖然不停的誇讚,但是她明明在家卻沒有出來跟大家打招呼,中午叫了披薩也沒有出來吃。朋友說孫女正在忙,餓了她會自己吃,不用在意。最後散會了也沒見到她。

「我不喜歡這樣的孩子欸。是不是太寵了?」長輩說:「一點禮貌都沒有。」

我不知道長輩的朋友是不是寵溺孫女,但卻有點喜歡這個結局。說是孩子,碩士生其實早已成年,即使住在同一個家裡,她依然是成年的個體,如果說家裡來了客人她需要招呼,那麼,邀請客人來之前是否也該問過她的時間與意見呢?

朋友邀我去新居餐聚,但說她念大學的兒子還在樓上睡覺,而且即使醒了也不會下樓來。我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們這樣講話會吵到他嗎, 因為我們是他母親邀請來的客人,並不是他的客人,這也是他家,他有權利不被打擾。

這種想法也許有點違反倫理的常軌,所以大部分的情形是家裡的長輩邀來客人,在家的晚輩理所當然需要出來跟叔叔伯伯阿姨們打招呼才對。但忽然被打擾的晚輩倘若還來得及,很有可能迅速編織理由出門,找尋可以遁逃的地方。

如果有屬於自己的家,就不用遁逃了吧。也許這就是成年時的我萌生「成一個家」的開始。可以有一個從小處到大處都自己主宰的空間,在中古屋價還不算高不可攀的當年,成為就業之後逐漸膨脹的夢想。

在內湖工作的那幾年,因為一直有風聲說捷運即將經過,東湖碧湖開出了許多建案。一房一廳小套房預售屋總價只要台幣三百餘萬,自備款很親民。早我工作好幾年的W就購入了一戶新成屋。建在小坡下的社區,主臥面山,推開窗戶可以看見滿山的「夜總會」(墓地),W倚著窗說她不怕這個,懷著有屋夢想的我也感染了她的喜悅。

不過多年後證實內湖捷運並沒有經過東湖,成為交通噩夢區,碧湖那邊也曾經因為颱風大雨淹水成災。後來知道W早已脫手賣出小套房。

但購屋「成家」這件事仍然是我人生首要大事。

我自然知道這不是社會定義下的成家,也知道在傳統結構下,「女家」並不單獨存在,先是在父(母)家,後是在夫家,只有依附性。因為即使已經來到性別平權的時代,傳統祭祀裡的「祖宗所有權」還是維持在男「姓」的脈絡裡。所以多半父親對於小資女計畫購屋都有一種「為何不等未來成家」的觀望態度(富爸爸大方投資置產除外)。

但人內心裡的人生選項排序,卻未必與社會既定的規律相同。對我來說,不必寄託於各種羈絆,也無須自我辨證,「能擁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屋」是純粹的渴望,自然而然超乎其他的人生排序。

雖然很多人把離開家獨自生活當成「獨立」的開始,譬如離家讀書、出國留學等等。但這種離家有點類似某段人生體驗,一來「搬出去住」並不等於獨立謀生,二來即使搬出去住,對於住處沒有自主權(譬如宿舍或一般租屋),就算自添家具也多半傾向便宜行事,都讓我覺得離「成家獨立」有距離。

所以,成一個家當然不是一件浪漫的事。不管有沒有心理準備,想安穩坐在自己的城堡裡還須經歷震撼教育。

要有「一個人面對/處理生活大小事」的能力。小至必須自己打蟑螂(或者任何你會害怕的事物),大至處理住屋「糾紛」,譬如漏水。

在自己家發現屋內漏水時,我愣了幾秒,頓時領悟已經沒有往日那個可以放空、自然有家長會去處理的「方便」了。長大的界線,就是在於你深切的體會到,所有的事情都無法只選擇「輕鬆」的一方,而是必須確定「想要」的一方。因為「想要」會驅使自己變得強大。

插畫家Lun在英國留學的時候租了一個似乎會鬧鬼的房子,天生怕黑怕鬼的她夜間把所有的燈打開之後才睡覺,並沒有逃離。因為她對於求知、突破創作界線的渴望超出了害怕,即使一面忐忑也要一面成長。

我思考了一下,聯絡熟悉的水電,跑去樓上按電鈴,開門出現幾個感覺「不良」的分子,屋內香煙繚繞,迷霧充滿空間。才知樓上屋主移民後放任房仲隨意出租,租戶不僅暗營聚賭,又擅自裝了水管加壓器造成水管破裂。但記憶中屋主是一名溫文的長者,於是我要來電話半夜打去加拿大與對方溝通,加上住戶們合力報警檢舉才趕走毒窟。

沒有什麼家長處理,因為家長就是我。按門鈴、找水電、溝通、修繕付款,都必須是我。當然如果有錢去請一個助理處理也可以,如果有管委會去告知管委會出面也可以。但「去雇用」、「去告知」,也同樣是建立在「自己處理」的前提下。

當一切糾紛都告一段落,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重新粉刷完的白牆,聽著喜歡的音樂,張開雙手對自己說:歡迎你,無論粗糙或平順,真正來到屬於自己的城堡。

當然日後處理大小修繕抗議溝通也還是有,但不過就是持家的日常。

想起曾有朋友說洗衣機壞了,速速訂了貨但要一星期後周末才能送來,實在困擾。原本以為是物流忙碌無法儘快送貨,但朋友說不是,是因為她先生不肯請假回家等貨。

後來我才知道,從年輕到進入中年,她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家讓師傅進來檢修任何事物。舉凡水電修理、瓦斯檢查(非冒牌)、送貨到府收貨、家中修繕……都沒有一個人面對過。即使是熟悉了十幾年的師傅。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她這麼說。未成家時住家裡不用愁,成家了若先生上班也是叫自己父親來陪。

頓時意識到,也許在她眼中我的生活是充滿「一個人的危險」吧。

想起幼年時父親短期外派出國,母親因為帶兩個幼小女兒獨居會害怕,所以找了老家鄰居正要上台北讀大學的兩名兒子到家裡同住。「有男生才安全」,這似乎是老式的定律。隱約的記憶裡,兩位「大哥哥」經常抱著我們坐在大腿上玩,也留下歡樂的畫面。想必因為他們的存在,讓母親感到很安心。

其實場景若換成今日恐怕更生疑慮,只能說當時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以及時代的純樸不可同日而語,但也或許純粹是運氣好。

成一個家的內在安全條件當然是逐漸建構起來的。希望可以具備自己面對一切的能力,也可以具備適時依賴他人的能力。或許人生歷程最終都會走到必須依賴他人的時刻,那麼至少在此之前,我希望能有機會去實現自己想要的生活藍圖。

近年來流行一個詞彙叫「邊界感」。但並不代表在這之前的人際關係沒有「欠缺邊界感」的狀況,也許只是不被認為是問題。特別是來自「一家人不分彼此」的親密論述。

比方你可能回家的時候發現衣櫥被人動過,才知道是親戚來訪時天氣忽然變冷,於是家長讓客人進房隨意挑選想要的外套借出。「都自己人有什麼關係呢?」你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又比方你放在角落的摺疊腳踏車忽然不見了,因為家長說看起來占地方,而且你也很久沒騎所以就自行決定丟棄了。再比方雖然房間多半沒上鎖,但你希望家人進門前能先敲門,而不是忽然闖進,只是通常不可得。

這才發現「一家人不分彼此」多半是上對下的主張,畢竟沒有邊界的親密感是從幼時開始的,因為成長為獨立個體就要斷開,讓長輩難以接受。

朋友說起年輕時在家工作,某天早上晏起,忽然有一名蒙面男子闖進她的房間,她以為是夢但倏忽發現是真實的,她不明所以開始尖叫,男子才退出。結果居然是母親約了除蟲公司來除蟲卻沒有告訴她,母親兀自去陽台洗衣服讓男子自行除蟲,而且忘了她還在家睡覺,並理直氣壯的說:「早就說過你生活習慣要改,本來就不該睡到早上十一點!」但那夜她才因為趕一個設計案工作到凌晨三點。

朋友出國工作回台後就自己購屋住在近郊,多年後母親老邁需要幫手,哥哥要她搬回去照顧,因為他成家了所以不方便。但是她告訴哥哥,自己也成家了呀。選擇一個人成家,或者有妻有小孩的成家,不都是自己的選擇嗎?這二者各自都有未來的人生課題必須擔負,沒有誰比較輕鬆。

這讓我想起中古屋裝潢好要入厝時,母親準備向舅舅要一幅畫給我。因為贈一幅自己的畫作為晚輩們成家的賀禮,是畫家舅舅的慣例,已經送出好幾幅。

可是舅舅立刻拒絕了,他說這是成家賀禮欸,要成家才能送。

那有什麼關係呢,我想。成一個家,能自己決定人生清單的定義與排序,已經是給自己無可取代的最佳禮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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