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風暴來過

頽倒地上的樹。(圖/馮平提供)
頽倒地上的樹。(圖/馮平提供)

晴日午後,手機警報震響,用英文和西班牙文發出訊息:龍捲風要來,至少有三十分鐘的侵害,提醒大家到地下室去避難。果然不幾分鐘,風鈴亂了節奏,天色陰沉下來,樹枝顫動,葉子零散飛去。

很快,風愈來愈強,也愈來愈緊。四周濛起來,不知是風中有雲霧水氣,或是揚起的灰塵、紙屑和草葉遮蔽了視野?或者,兩者都有。陽光房的窗戶像自動甦醒的機器人,想要活動身手,一直砰砰作響,但又沒有教窗戶不響的開關。突然風也說話了,怎麼聽都感覺心緒不平,想要發洩。

六月雪,竇娥冤,都不像。只是天地無情而已。自古情心多變,何況這是天地 的情。風還在吼,像部隊裡的士官長起了失心瘋,口吐辱罵威嚇的話,大家都安靜不敢亂動。可是心裡抖,恐懼的思緒飛揚。就像現在,每一棵樹都在抖,枝葉害怕得要魂飛魄散。

沒有人可以同情誰,大家都自身難保,將自己縮小到不能再小,是這時候腦核心唯一的願想。可是沒有人做得到,連樹也不可能。樹回不去起初的種子,它一旦生根出土,只有一個使命,就是愈長愈大,愈長愈高。如果樹沒有生病,或者遭人砍伐和灌毒,它的厄運便是來自火。火剋木,木生火,生完火的木隨即灰飛湮滅,就完全沒了。還有一種厄運,便是風。面對大風的樹是在跟命運拔河。

風,仍在怒吼。屋外的樹都進入兇虐的命運之河中。素有森林城之稱的此地,多少樹木都正在為自己的生存奮鬥。小黃,這隻聰明的混血獵犬,倚靠在人的懷裡,牠也睡不著了。牠的眼神在問:平安嗎?都挺得住嗎?答案是誰也不知道。

不知道的事太多,好比宇宙,好比從前(如高三那一年),好比下一秒,而更多的不知道都在這裡發生。也不過兩百年,人類發明了科技,開發了地球,改變了世界,但是此刻在風中的下一秒,人類還是不知所措。躲吧!人可以躲,樹怎麼躲?有些樹的年輪記載了第一架飛機上空的時間,刻下了火箭衝破大氣層的日子,留下了一對情侶坐在草地上初吻看煙火的時分。看了那麼多,它也只能、只會老實地寄存在它已生根的土地上。

樹的宿命就是這樣:堅定不移,永遠和大地連結在一起。據說樹的冠幅有多大,它的根莖就有多廣;樹有多高,根也就有多深。透視看去,每一棵樹好像都長成一個等邊長方形。但這個形狀不是固定的,是可以扭曲的,甚至是可以旋轉的。正如此刻,所有的樹都進入哈哈鏡(distorting mirror)裡頭,強迫扮演自己所不擅長的角色。哈哈鏡愈玩愈瘋魔了,樹扭著身段,犯起暈眩症,開始東倒西歪了。

格──格──砰!

風的交響樂聲極不和諧,現在又多了一記重鼓聲。隨之,停電了。復電了。幾分鐘後,又停電,又來電。難以想像沒有電的生活(友人說末日最需要準備的物件是行動電源),怎麼想都不願意。(真不願意?)

第四次復電後,風的力量減弱了,天光又漸漸顯出氣色。望外看,社區濕漉漉的,街院散落些小樹枝,像是必要的犧牲。整體看似完好。直到傍晚和小黃去散步,才發現轉角有棵樹仆倒街上,根系曝出。再走一段,同個街廓也有一棵樹陣亡。最令人震驚的是,西142街和馬吉諾南道(S. Marginal Drive)交會處的一棟房屋後院,有一棵擎天大樹腰斬了,樹身傾倒在屋宇一側,壓垮一部分屋頂,也擊碎了玻璃窗戶。

大樹也會倒嗎?周圍的許多大樹還在,也有許多小樹堅毅挺立著,但這棵美麗葳蕤的大樹為什麼倒了呢?大樹能倒嗎?大樹本身也是一個生態,多少生命寄存在它上面,松鼠、貓頭鷹、蜂窩、各種蟲鳥等等。樹倒了,「猢猻」自然也散了,盡歸無有。

大樹也可以是一個人嗎?

先生也是一棵大樹嗎?這棵樹已經走進風中,風正在掀土摧根,眼看著左搖右晃,掉枝落葉,一幅讓人心驚膽跳的畫面。風以替天行道之名,向愛學習,一波一波不止息,一陣一陣不停止。

格──格──

(是誰在心底發出斷裂的聲音?)

電話鈴響,住在同一條街頭的朋友說她家沒電了,冰箱裡的東西要拿來借放。這才知道敗倒的樹有的已壓垮電線,造成某些區域的斷電。沒有電的地方,也同時沒有紅綠燈。但在這裡,沒有紅綠燈不算難事,車輛到了路口,尤其是十字路口,都自動煞車,辨別先後次序,依先到先過原則,一輛一輛緩緩越過路口,再行駛去。

(這都要歸功於此地實行良久,而且嚴格看待的路口停止標誌,如友人從中國來報考駕照,車子開出去,遇到第一個停止標誌未停,考試立刻失敗,車子掉頭回去,下次再來。)

行車在路上,突然感到眼前有一點點瘡痍的景象,尤以西153街和英佩特公園(Impett Park)旁的一排樹木,全都倒斃(有的也壓到街邊房子),最為怵目。去邦茲路(Bunts Rd.)的大老鷹超市時,也見到有人家的前院大樹折斷了,那是生長了好久好久的橡樹啊。

超市竟然也沒電,但門還開著,供買一些非冷凍食品。店裡微弱的照明只有一角,見工作人員將冷藏室和冷凍櫃食品,一批一批投入箱子裡,不知要如何處置。(唉,還有不用電的現代化生活嗎?母親說台灣若沒有電,連水塔都抽不上水,所以停電就要儲水。)

手機的群裡發出消息,說圖書館可以提供大家拿手機去充電。停電第三天了,人心發愁,然後發慌。但再怎麼沒電,手機總要有電的。賈伯斯的iPhone真是天翻地覆地把世界帶進一個新場景。人類生活滑進了另一個軌道,這一去還有回頭的設計嗎?

(如巨大的傷害已經造成,風和樹曾經那麼親近的關係,還有回頭的可能嗎?樹說,哀莫大於心死。)

樹死了,市府派工程車來,只能進行分屍,將樹的身手一枝一枝鋸掉,一截一截裁掉,然後整批運走,或者就地絞成木屑,絞完還是帶去他方,完全回不了頭。樹倒了,什麼話都不能說,只能這樣。一輩子威武瀟灑,卓然傲睨於世地生長,不怕風不怕雨,不怕寒不怕暑,可就這麼一波一波,一陣一陣,前所未有的十級風力團團抱住,即或還活著,還是撼動了心魂,撞擊了心口,有淚都彈不出。

哀哀C城,位於美國中西部,又多了好幾塊樹頭。誰為這些樹頭寫過詩呢?它們留在那裡,像齊整街道臉上的一塊瘤,沒有生氣,又難以除掉。走過它身邊的人和狗,從為它嘆息到因它生出嫌惡,覺得它醜。而它只是默默說出:有一棵樹來過,有一場風來過。

可是,也有未留樹頭的,整個根系都被鏟除。那塊樹曾經茁壯開花的土地上,在冬天的時候,被鋪上一層密實的秸桿,用以保護裸露的土壤,為著來春長出翠綠的草地。那時,再也沒有人會記得這裡曾有一棵樹,它讓蟲鳥住過,讓繁茂的花朵開過,讓秋光盡情地彩繪過。它的所有一切,是真正地隨風而逝了。除非,還有一棵樹被種下,被澆灌,被扶持,而一年年成長成形出來。即或這樣,再長出來的樹已經不是以前的那棵樹了。

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

美麗葳蕤的大樹已斷折而亡。(圖/馮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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