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老病人
來到看診的最後三個月。正式收到錄取通知之後,終於得告訴病人我要出國進修了。
告別一向都不容易,而對精神科醫師來說,這議題又更加艱難。我們與治療個案建立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果沒有好好處理,匆促的告別,會不會在診間又複製了一次傷害或遺棄的經驗?但話又說回來,人生的路本來就要自己走完,沒有人可以永遠陪伴在另一個人身邊。追求一段沒有終點的關係,本身就是一個無法達成的期待。
因此重點不是關係的終止,而是在於準備的過程。對於那些有著深入治療關係的個案,我在確定要申請博士班之前,就已經跟他們討論過我的生涯規畫,並以此為導引,慢慢建立起支撐他們的基石。但我原本以為對於那些三個月見一次面、穩定拿藥的老病人來說,告別我這個萍水相逢的醫師,不過就是換了個主治醫師名字、拿同樣的藥而已。但我想得仍然太天真了。
那個診的老病人都是先前離職的醫師留下來的。老病人們的病情多數並不複雜,但電子病歷好幾頁都拉不完,那是時間的沉積;反而是主治醫師簽章處的名字換了好幾個,他們的病史比許多主治醫師都還要資深。
雖然他們的生活多半已波瀾不驚,藥物也逐年簡化,但四年下來還是一起經歷過不少事。誰誰誰的兒子某日突然過世。誰誰誰曾經被我發現嚴重貧血轉急診。誰誰誰每次來看門診都要留十五分鐘聽她碎念,把全家都抱怨一輪。而我在一年前出了一場重大車禍,有些病人對這個意外記憶猶新,不忘關心我受傷之後復健狀況怎樣,出國會不會有問題。老病人與我的連結已經不再只有症狀或藥物,而是建立在一起經歷過的那些事。我們參與了彼此生命的記憶。
大部分的病人聽說我要出國念書,都由衷的恭喜我,祝我順利;也有人碎念一下,怎麼又要換醫生了唉唉唉;也有些真的老的病人,我們握手的時候彼此知道,大概有極大機率此生將不再見面,生離幾乎就是死別。雖然我們只是三個月見一次面、談話幾分鐘的關係,但仍然感覺得到一期一會的那種悲壯感。
在醫療的黃昏年代裡,比醫生好賺的工作想必是有很多很多;但能參與那麼多人的生命,建立這樣的關係的職業,應該寥寥無幾。我忽然可以體會為什麼有些老醫師就算離職了,還是會想留一個診看看老病人(幸好醫院對這方面也滿通人情的)。掛號系統上那僅剩一格的熟悉名字,彷彿是深夜裡一盞照亮門口的燈,或是一種不需明說的約束,一如同為精神科醫師的詩人鯨向海語:「總之,我會好好的(在這裡看診),請你也不要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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