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在聊齋裡迷航(下)

文/廖玉蕙
前情提要:
▋豆棚瓜架下的鬼唱詩
話說回來,一般人在討論《聊齋》時,常取王士禎對《聊齋》的評點:「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很神奇的,我也有一段關於豆棚瓜架的意外經歷。
我在台中老家的院子裡,種過無數次絲瓜,總是還沒爬藤,就先讓蝸牛給吃個精光。我不信邪,一次次地試,一再研究對付蝸牛的方法。一回南下,發現一株瓜苗意外巍巍直攀到高架上,長出花,還結成了約莫六、七公分左右的果實,就神氣的垂掛在竹製瓜架下方,家人環伺瓜棚下拍手歡呼,我幾乎是喜極而泣。幾天後,要回台北時,我還站到瓜棚下細細端詳,見它神采奕奕,氣色頗佳,忍不住纏綿地和瓜兒殷殷話別並為它加油打氣。
約莫三個星期後,為了這一條瓜,我們夫妻倆滿懷希望,專程搭車在月黑風高的晚上南下探望。車行快到台中時,彷彿還聽到即將抵達台中站的廣播,哪知道鬼使神差的,兩人聊得起勁,竟似中蠱或鬼迷心竅,等到車子要從台中出站時才驚覺,立刻從座位區奔出,惜車門已徐徐關閉。阻止我們往外跳的服務員告知,下一個停靠站位於遙遠的嘉義。
從嘉義高鐵站下車後,發現整個車站幾乎呈現睡眠狀態。一位男性工作人員正在出口附近小亭裡邊打呵欠、邊收拾桌面。看到我們,催促:「趕緊出閘口,車站要關門了。」我們請教他還有沒有逆向北上列車?他邊要求我們各補一張台中到嘉義的車票,邊回:「你們搭的是嘉義最後的一班車。」走出閘口,感覺車站的燈一盞一盞地在身後暗了下來,我們在暗黑中冷得直打哆嗦。
放眼看去,一片荒蕪,彷彿置身《聊齋》裡狐狸最常居住的古墓或荒僻的廢宅,全無人跡,也沒見計程車的蹤影。正四顧茫然,一部計程車忽然在遠方亮起燈,司機下車朝我們用力揮手。我們如蒙大赦,載欣載奔。上車後才得知,因為嘉義高鐵站地處偏僻的太保鎮,計程車都會排班,至少留一輛計程車等候末班高鐵的旅客,以利轉乘。這貼心之舉,總算解決了我們的尷尬處境。
車子開上了高速公路,以平穩的速度朝北前進。夜已深,各式車子卻仍如水流般絡繹於途。貨車、聯結車尤多,一部部從我們車旁飛速駛去。我望向窗外,一輪星月寂寞在天,高速公路筆直向前方展開,司機一路保持適度的沉默。暗夜裡,竟有種林沖夜奔的悲壯感。
推門進入老家庭院的大門,來不及放下行李,急急先尋找那條理應英姿煥發的壯年絲瓜,卻遍尋不著,迷離的「累」眼中,發現先前小絲瓜懸掛處,只得枯萎的捲曲黑色瓜屍一枚。天可憐見,我們迢迢奔赴,來回花了兩張台北到嘉義、兩張台中到台北的高鐵票,外加兩千餘元的計程車費,竟只落得送葬下場!還有什麼比這更荒唐的,就算蒲松齡的「鬼唱詩」的詭奇也不過如此吧!
▋今之〈瞳人語〉
接續而來的是一件更讓人驚悚的事。一日,女兒逡巡網路間,發現和平東路上有一家被綠意包圍的「大院子」餐廳,是由昔日「台灣大學公共宿舍」老屋重整而成。除了吃飯,還可以看展,當時正展出劉墉先生的畫作。我好奇,也打開電腦,看展覽文宣,立刻被嚇到瞠目結舌!怎麼作家年輕時期的大頭照竟變成了獨眼龍?
我急忙請女兒過來。女兒說:「哪裡是一隻眼睛?媽,你別嚇我!一雙啦。」我再看一次,依然是獨眼。外子被驚動,也過來。看完後,憂心地說:「一定是你近日文學獎的文章看太多,眼睛太累了吧。到這年紀,眼睛得省省地用,免得老來變瞎。」我被驚嚇到趕緊閉目養神。那一天,時不時就掀開電腦蓋,叫出照片來看。時而變成單眼,一下子又變回雙眼。我不禁想起《聊齋誌異》中〈瞳人語〉裡的書生方棟,因屢屢輕薄跟騷美女而被撒灰,因而眼疾大作。兩個瞳孔的小人兒甚至共謀,相偕從鼻孔中出走,倦極才循原路返回。幾次後,左右瞳孔因鼻道彎彎曲曲,嫌麻煩,乾脆設法打掉左眼長出的薄膜,直接挨擠著同居在左眼。雙瞳合而為一,反而恢復了視力。難不成我也因為用眼過度,眼睛也長膜,最後,雙瞳為求進出方便,同居一眼,以致看出去的人物也只剩了一隻眼睛?外子建議緊急尋醫,我跟雙瞳一樣嫌麻煩。幸而沒幾日,視力就恢復正常了。
半個月過去,我又接了個地方文學獎評審工作。簡章上明明規定投件須用12號字,有人就是不守規矩,用6號字來折磨評審。我氣得直嘟囔,請女兒幫忙將紙本轉檔成Word檔,再放大字體印出來給我;看沒幾篇,又來了一篇鋸齒狀斷斷續續且模糊不清的紙本,看得我眼睛發疼。不免繼續抱怨:「簡直草菅人命!折騰人……」說到這兒,隨即警戒起來:「會不會故態復萌,前一陣子『雙瞳之亂』又復發了?」因好奇搶先看過一遍徵文的女兒湊過來說:「你是不是已經看到那篇印得歪七扭八、文字斷裂的作品了?真的很離譜哦!」我瞬間鬆了一口氣,差點誤以為我的雙瞳又開始商量著作怪了哪!原來是自己嚇自己。
▋《聊齋》與人世的似假猶真
去年四月底,台積電跟聯經出版社合作舉辦「聊齋與人世的似假猶真」展覽,將平面文字融入立體空間,體現出蒲松齡筆下狐妖鬼神所構築的人間觀照,藉此普及古代經典。展場所在的台中舊火車站,挑高的建築壯闊了想像的空間,屋角枯葉、荒陌叢蘆,更添蕭索,堪稱巧思別具。尤其在幽渺深邃的神鬼之間,還不忘展開和人(觀眾)的互動,更凸顯《聊齋》非止於幻異玄想,它更多的是對人類世界的關心。
記者會那日,台積電基金會執行長許峻郎先生抬頭看見挑高建築接近頂部處,居然出現一個小巧窗口,疑惑:「這麼高的小窗口是要如何上去?它是做什麼用的?」我半開玩笑回:「如果今天蒲松齡蒞臨現場,就好辦了。他只要請出勞山道士,很快就能解決問題:在紙上畫圓貼壁上,就滿室光亮,丟筷子即可召來嫦娥,他壺裡的酒永遠倒不完,覺得室內無聊,還可以把桌椅、茶食移上月球,繼續聊八卦。所以,在記者會舉行的時刻,這小小的高處小窗裡,保不定就開始有人在小窗內喝酒、聊天、嗑瓜子哪!」
《聊齋》裡的狐狸、鬼怪、夢境、羅剎海市都被請來了,主辦單位好用心。王文興教授剛回國之初,就曾大力稱許《聊齋》勝過《紅樓夢》。王文興教授解析〈狐夢〉一文,稱許該文是最長、最銷魂的一場春夢,寫作手法最前衛、筆法最細膩,接近心理分析小說或超現實小說。
這本傑作確實想像力豐富,題材尤其多元。內容之精采,絕不下於時下年輕人喜歡的《魔戒》、《哈利波特》、《冰雪奇緣》、《鬼滅之刃》……內容看似談狐說鬼,其實最終還是歸結到現實的人生。裡頭有許多讓人過目難忘的故事,譬如:史上最剽悍的妻子──〈江城〉裡女主角霸凌夫家、娘家所有人;最會情緒勒索的莫過於〈長亭〉裡的岳父,讓嫁出去的女兒隨時在娘家和婆家間左右為難;地表最難纏的訴訟人非〈席方平〉莫屬,故事儼然是張藝謀《秋菊打官司》的原型;神乎其技的單口相聲〈口技〉中,一個人模仿一屋子人說話的本領高強:最會吐槽那些自作聰明的男人的,絕對就屬〈狐諧〉裡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那位女狐。她機智聰明、妙語如珠,罵得男子窘態百出,卻又著迷於她所說的故事……每一篇都各有其隱約或直白的諷世之意,卻也都幽默有趣。
小說裡的世界,充滿鬼怪仙狐,而人世不也差不多是如此?我不時在書本中閱讀並清晰詮解《聊齋》,卻在從書本裡抬頭的現實生活中不斷複製前往仙鄉時的迷航:魂不附體的驚惶來自鏡子裡的空白,微雨下的瓜屍同樣上演著荒唐的鬼唱詩;午後的一列火車漫漫展開魔幻的時空錯置,獨眼作家與印刷的斷裂是似幻還真的錯解。奔走在台北的鋼筋水泥城市裡應對繁複的人際,和神鬼世界裡的諸多糾葛夾纏其實並無二致,都有著神似的秩序與精神的雙重裂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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