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鵝×謝子凡/向所愛趨近都有痛

謝子凡於捷克布拉格查理大橋附近的咖啡廳。(圖/黃柏諺攝影)
謝子凡於捷克布拉格查理大橋附近的咖啡廳。(圖/黃柏諺攝影)

前情提要:江鵝×謝子凡/寫作太令我快樂

看似魔考的天命,其實都是神恩

●江鵝:

我喜歡你在〈星星的證言〉裡面的「第三方注視」,那個素人演員看不見自己哪裡好看,慣性環境對她的好看也已經視覺疲勞,但你看見了。旅行就是我給自己的第三方注視,畢竟巴巴等著,未必都能遇見想看我的人。身處陌生風土,四處行走,讓太陽以當地角度和劑量向我輻射,改寫視界裡的微塵光澤,讓觀點質變,就會生出新的看見。

一邊肉身體會太陽輻射如何浸染我的思想,一邊比對當地人千百年來運用什麼硬體設備,釀造出什麼精神質地,是近年特別享受的旅行樂趣。我腦袋裡的奇異筆在台北,在台南,在東京,在奧斯陸,隨地隨興寫出的真情詠嘆可謂朝三暮四,水性楊花。

好比,這趟特別覺得,所有看似魔考的天命,其實都是神恩。我在奧斯陸市郊因為路面結冰滑倒幾次以後,領悟到這個民族沒有不鍛鍊核心肌群的餘地,每個冬天都要練習繃緊軀幹肌肉走路,才能在踩滑的瞬間發揮肌肉記憶,控制平衡,甚至主導去向。不刻意練,卻人人練就一身。想當然,認真練的就進奧運拿金牌了。

再往下想一步,全民練就一身肌肉,陸上氣候不利營生的時間又那麼長,造船出海看看有什麼好處可以拿,似乎也順理成章。船帆一張,海權意識和愛國精神也發達起來。氣候讓他們艱難,卻也令他們強壯。到此不免要問,台灣沒有這種考驗核心肌群的結冰氣候,那我們足以視為潛在神恩的重大魔考在哪裡呢?夏天的溫度?冬天的濕度?主權的危脆?認同的擺盪?

江鵝去挪威進行人體實驗,看看日照很短氣溫很低的冬天會怎麼改變自己。(圖/江鵝提供)

我在滑雪場邊,曬著彷若無物的斯堪地那維亞冬陽,吸著鼻涕,讚嘆當地人的滑雪丰姿之餘,不得不以理則邏輯承認,台灣在長期魔考下一樣有其迸發反作用力的潛在可能。本來在台灣讀到聽到關於核心肌群的警訊,只覺得煩,就已經肌力疲軟不善應變又練不出個樣子,整個社會還要反覆催眠我以後老了要跌死,豈不是帶來第二重傷害嗎?沒想到在挪威切身體會核心肌群太弱真的很容易摔一屁股醜死人,比旁人講千百次都有用。我記得你寫過想要鼓勵媽媽鍛鍊肌肉,也許這個故事可以派上用場。

咦,她知道這件事被你寫在散文裡嗎?你有寫到她的時候,會告訴她嗎?

●謝子凡:

她,知,道。書出版後在電話裡還直接跟我說:「你寫〈媽媽的體育課〉吼?」寫家人總是難,〈媽媽的體育課〉算是歡快,被問起來也無妨。她已經開始上重訓課程(再次感恩讚嘆鄰居),我就不要再嘮叨了。

核心是種奇妙的東西。從前大部分人不到身體出事,不會意識到這部分的重要。這幾年重訓風氣漸漸普遍,就算不朝健美的方向去,至少許多人也明白要為健康儲蓄。希望眾人在國事方面也滋長出同樣的覺悟啊。

「旅行只是為了瞧瞧人家過著些什麼日子。」我真喜歡你書中這句話。我近年來的旅行也往這個方向趨近。沒有目的地搭電車或輕軌繞過大半個城市,去大學食堂跟著學生一起拿餐盤點餐,在公園裡看樹看花吃飯糰,跟在小學生的放學隊伍後頭走一段路……把別人的日常拿來過一過,能刨去一層精神表皮,讓那個被埋在疲軟日常的自己新一下,精神、意識都多得到一些陌生的空氣。在看看別人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時,似也會對自己在過的日子生出觀察心。在那些同與不同之間,特別能感到流光閃閃。

這段期間因為家中整修,不得已在短租處、老家、旅館各處移動著,到台中曬點太陽、回新竹被風搧臉,和我之前若有工作則必定把時間大段空下來,儘量在安靜的情況下寫作大不相同。身體在不同的地方出現,很奇異的,心情卻沒有多大的差異(一定是心裡念著這篇對談的緣故)。倒是人,使我感受到世間的流動。

我在書裡提過那位照顧外婆的Siti,以及不知什麼誤會加了臉書朋友的同名Siti。後者最近的外貌有了極大的變化,她拿下了穆斯林頭巾、剪短了頭髮、換下貓眼眼鏡、衣著改穿顏色鮮豔的流行服飾。細看面容,確是同一人沒錯,幾乎像是年輕了十五歲、平行時空的她。不知道世界與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使她有這樣大的轉變。

在咖啡廳以愛情為名拉直銷的小姐沒再見到了,但今日有位年長女士在要求一位更加年長的爺爺簽署大疊文件。隱約聽見一些字:一千萬、五千萬,還有產權等等。女士十分不耐煩,粗口不斷,指著文件各處要爺爺簽名,並且嫌棄他簽得過於潦草。哎。

今年是《星際效應》上映十周年,此片中,探險家們藉由新發現的蟲洞前往其他科學家們先行探勘的星球,移動的尺度跨越人類與科技的極限。陌生的行星不再只是浪漫的光點,是人類的希望。

我去IMAX重看了這部片,這一次我看見了十年前我沒有留下印象的人物──湯姆,男主角庫柏的另一個孩子。當眾口都在談論庫柏和墨菲的父女情深時,我腦中的螢光筆在湯姆出現的鏡頭層層疊疊地畫上圈。

他從來不需要人擔心。當他因成績不夠而不被允許接受高等教育時,他說沒關係,他喜歡當農夫;父親離家時,他被託付照顧妹妹;他是從一開始就一直與父親保持聯繫的人,成年後,他守著老家與農地,近乎暴力地不允許妻兒離開那裡,即使塵土已使他們患病。他固執不知變通。他不像墨菲有能力去追逐,所以他拒絕移動。

那是因為他在等啊。墨菲最終等到了比自己年輕的父親回來,而湯姆什麼都沒等到。

這部戲,我的哭點在湯姆。

你在〈流淚雖然可恥〉文中說自己看戲時哭點相當低,讓我不禁好奇最近有什麼引發你哭點的戲嗎?


做人好累呀希望可以做貓

●江鵝:

我想了好久,說不出最近有哪齣戲讓我哭。可能,如果有的話,可能是日本大河劇《致光之君》的最後,男主角道長在生命的盡頭,肉體和心志都已經準備離世,極其虛弱。女主角真尋前來挽留,每天為他說一段故事,取自他們兩人年少時期的愛戀。每天都只說一小段,用一句「後來的故事,明天再繼續」作為結尾,引他多留一天是一天。

我記不得編劇讓女主角說了幾天故事,不多。每次來到那句我心頭都要抽一下,真尋和觀眾一樣明白,道長就快要聽不見續集,但她這句話每次都說得冷靜穩重,鋼鐵一般的承諾,任何人聽了都能相信她明天一定還在這裡為他說故事,紫式部的一千零一夜。

推測起來我在這裡可能掉過兩顆眼淚,因為想起那種心酸。有對象可以慷慨付出心意,是人最豐盛強壯的狀態,但在明知期待必然落空的情況下,還要維持慷慨付出,就得動用極大的意志,才不讓自傷自憐減損了付出的品質。有時候也不是對象之人之事多麼值得,只是愛人的那個需要這樣愛。真尋的表情讓我認出那種決志的孤單。

這種眼淚掉兩顆可以了,中年人不能耐煩任何人拿自憐當情調。說到底,作為能付出的一方,人生才有意思。我的一眾友人經常戲言,做人好累呀希望可以做貓,但會這樣抱怨的,多半是有能力在愛裡穩定輸出品質的人,一旦動情,而且不只是愛情,沒有人會優先選擇做一隻不顧而去的貓。要不然活得像非靈長類哺乳動物的人可多了,期盼天天有得餵食陪玩順毛摸,但這些人創造力低落的生活態度簡直無趣至極,愛起來畏首畏尾,又沒有小動物那麼可愛,誰想摸呢。

說著又想念有貓的日子,一邊練習愛貓,一邊練習愛人,貓的不講道理讓我更覺得人可愛,人處處計較道理又讓我覺得終究還是貓可愛,兩邊都有得精進。唉唉我剛才講《致光之君》暴劇情雷了,報紙副刊的流通量這麼大,恐怕要遭受埋怨,但怎麼辦呢,這時候好像只能學貓任性轉場。你養過寵物嗎?有沒有被任性的小動物折磨過?

●謝子凡:

說不上折磨,實情乃是我們家曾養過的兩隻狗兒都是在老家由媽媽照顧,故我都只好意思說「我家的」狗狗,而非「我的」狗狗。

我們家都是狗派,我也習慣了與人親暱的狗派作風。第一次被貓拒絕的時候,非常錯愕。那是在朋友家,入門見貓坐冰箱上頭,我伸手想摸。貓不動,就一隻爪快速舉起、硬生生把我的手擋在半空中,且一臉冷淡。我第一次體會到被寵物拒絕那種憤然又羞赧的心情。

去年六月的時候,我家的狗兒可樂過世了。連帶想起上一隻狗兒小喜過世的時節。當時我還在上班,接到電話後鼻涕眼淚齊流地跟主管告假,直接從台北坐計程車回新竹見他已冷的身。

他們都走了,而我還是找不到述說的方式。不是沒有試過,但我不知道怎麼讓這些碎片成篇。也自問「還養狗嗎」,答案從偏向肯定端,漸漸擺盪到「可以嗎」,甚至偏向「可能不行吧」。自覺在心理上難以面對在死之前還可能的病、老、痛,這件事就擱在那裡。仍然想念有狗的日子,也開始會對路人的狗兒投以熾熱的眼神,希望的是主人發現到我一顆渴望的心,願意把狗兒讓我摸一摸。

養寵物會心生一種「甘願」,或許很接近愛情吧。

說到愛情我想起你書中的一輯。你在〈說到愛情我想起扮仙〉寫在戲台前接糖果的往事,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在搖滾演唱會上搶接樂手丟下來的pick(撥片)或鼓棒的自己。這是趴到杆(占到第一排位置)或至少前兩三排才有的福利,而為了這位置,則需付出大把的時間、體力和金錢。(這機制我至今仍不明白,我多付一些錢為什麼不是保留位置讓我稍後入場也行?而是要我更早到場、花更多時間、費更多力氣才能得到這位置?在此希望有主辦單位看到,或讀者好心幫忙告知,希望未來的演唱會可以慎重考慮更改一下VIP機制,深深感謝。)

我覺得演唱會是練習坦率的好地方。買票搶票不消說,無座位區在在考驗人的意志。要站在哪個位子、如何不被高大的聽眾擋住、如何應對現場過強的冷氣、過熱的氣溫、過於誇張的暴雨,還有更深層的──獨自前來的女子如何保護自己不在人潮中被吃豆腐、如何辨識出願意互相幫忙的歌迷。而樂手丟出東西來的瞬間更是一句靈魂拷問──要嗎?或──沒有也可以?

這種「要」,近乎本能,想0.5秒都太多。我們對於快樂、喜歡等情感,也該培養出這樣瞬間辨識的能力。

前幾天與一位老友見面,見面前我在文具店逛了一小時,煩惱該帶什麼畫具給他的孩子,最後挑了兩包店家自選的畫筆組合。我跟孩子說,我記得你喜歡畫畫。他眼睛放光,小聲但興奮,幾乎在我的尾音尚未結束時便回答──喜歡。

早知道是這樣,我就直接買兩大盒餵養他的喜歡啊。

此次筆談,我們聊了許多移動之事。我去海邊踏浪踩沙的時候,浪捲浪去,把腳掌下的沙簌簌收走。站不穩了,就換一片沙踩。時空就如此搬移著人身與人心。在遷徙與移動中,有時我會停下來想:眼前這光景,不錯。

好比此時,真不錯。


勇於面對愛情的人特別可貴

●江鵝:

好像是這樣,「要」不能想太多,想了就不是原本最要的那個,就不是愛情。

我笑出來,搶買靠欄位置追星等pick,比起在扮仙戲台前面等糖果,更貼近我們現在的愛情樣貌。小時候是花錢痛,喜歡免費的糖果,現在有錢挑糖果買,但是腰骨痛。向所愛趨近都有痛,但正因為痛,勇於面對愛情的人特別可貴。

人總推崇一生一世恩義永在的關係,事事圖安生,以為不死即安生。但讓人活著的,是他和每個人每件事每樣東西隨時發生的那一丁點愛情。短短的,來自某次顧不得想,像千萬片飄落的雪花最後都要墜地消融和進爛泥,但就會有那麼幾朵,以命定的角度,把不知幾經周折終於抵達的光,閃亮亮送進他眼裡。眼裡能有光,身上才陸陸續續有得亮起來。命是這樣續的。我的腰痛逐年累加,卻也更看得懂哪裡有愛情。(所以腰痛是學費的意思嗎?)

偶爾會在匆匆擦身的旁人眼裡發現,原來在那個瞬間我是他們宇宙裡的光。這種事遇到幾次震撼幾次,體感上我經常是個正在消風的氣球,路徑身不由己,前程必然觸地,為此我習慣謹慎控管夢想和希望。忽然看見他們眼睛裡的金光,我才跟著醒過來,重拾記憶一般,再次知道氣球下墜和雪花飄過是同一件事。我們的移動抵達彼此的關鍵折射點,我點亮他們,他們照亮我。

曾經想過,身處關鍵折射點,如果我的夢想和希望不妄自拮据,或許那些人可以發生更大的愛情,更閃亮,補得一顆更大的續命紅心,我也好更加如何如何。欸好吧,我其實想像不出還能如何,或許我之所以能把光亮折射到他們眼裡,正因為我負載憂傷的脊骨恰巧側彎出面對他們的角度。擅長在失望裡守護盼望的人,哪能毫無疲軟。

長夜人間,愛情是那些燦燦一瞬,眨眼不復。前排靠欄位置是一定要買的。

2025年三月《

徐珮芬×潘柏霖

將於3月3-4日登場,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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