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蒼多/什麼書讓馬奎斯睡不好?

馬奎斯為二十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   (圖/取自維基)
馬奎斯為二十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 (圖/取自維基)

▋為讀書而損失睡眠

當他被問及寫作的過程時,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夫子自道:「我沒有什麼方法。我就是讀很多,思考很多,經常重寫。這並不是很科學的事情。」馬奎斯這句話雖然是談寫作過程,令我感興趣的是他「就是讀很多,思考很多」。很少偉大作家是不用大量閱讀、思考,就能寫作的。

馬奎斯曾自述,他平時依賴有錢買書的朋友借書給他,但借期有限,因此他會連續幾個夜晚挑燈夜戰,以便如期還書。我想起英國導演畢恰姆(Sir Thomas Beecham)的話:「沒有女人值得一個男人損失一夜的睡眠。」但是,一本書值得一個男人損失幾夜的睡眠。

馬奎斯到底讀了什麼書呢?

先談湯瑪斯.曼的《魔山》。提到《魔山》之前,馬奎斯說了一段學生捉弄老師的故事。每當老師在朗讀作品時,學生就會發出打鼾聲,老師只好停下來,而這些打鼾聲或真實或偽裝,取決於對作品的興趣。然後馬奎斯說:「美好的時光始於每個學生都很喜歡的兩本書:《諾斯磋達穆斯》(Nostradamus)和《鐡面人》(The Man in the Iron Mask)。但現在我仍然不了解:湯瑪斯.曼到底怎麼把《魔山》寫得那麼成功?」為了讓老師朗讀《魔山》中男主角即將親吻女主角的段落,學生竟然徹夜不睡,還要勞教區牧師出來勸導。《魔山》果然有魔力。

馬奎斯還在自述中提到他讀了史托威的《湯姆叔叔的小屋》:「說來慚愧,我還沒有讀到我們正開始要接觸的美國新小說家,但很幸運的是,維雷兹.馬丁尼兹博士不經意地提到我高中時就知道的《湯姆叔叔的小屋》,於是我立刻抓到一本來讀。」

▋或許《一千零一夜》真正發生過?

有一天,馬奎斯的哥倫比亞朋友古斯塔夫.伊爾巴拉對他說:「你可能成為好作家,但是如果你對希臘經典沒有充分的認識,你就永遠無法成為最好的作家。」古斯塔夫向他推薦的是索福克雷斯(Sophocles)全集。馬奎斯說道:「當我第一次閱讀索福克雷斯的《奧狄帕斯王》,就看出它是完美的作品。從那個時刻起,古斯塔夫就成為我生命中決定性的人物之一。」

古斯塔夫.伊爾巴拉也推薦美國作家梅爾維爾的《白鯨記》給馬奎斯。馬奎斯把《白鯨記》視為文學上一大功績,因為它把《聖經‧約拿記》中,約拿被鯨魚所吞的故事以及鯨魚報復捕鯨者的涵意闡釋得淋漓盡致。古斯塔夫.伊爾巴拉也把霍桑的《七角樓》借給他,閱讀此書改變了他的餘生。

在談到《一千零一夜》時,馬奎斯甚至認為,此書中的說書人雪希拉莎德敘述的奇妙故事,曾在她的時代真正發生過,後來之所以不再發生,是因為以後的人多疑,加上寫實主義的懦弱。這樣說來,吾人若都跟馬奎斯一樣浪漫又天真,不那麼多疑,多讀浪漫主義作品,少接觸「懦弱」的寫實主義,今日的世界或許就會像《一千零一夜》一樣充溢著迷人風華了?!

▋重讀《尤利息斯》,學習其中技巧

有一天,一個法律系學生把一大本書放在馬奎斯的桌子上,以非常權威的口氣說:「這是另一本《聖經》。」這就是馬奎斯與喬易斯的名著《尤利息斯》結緣的經過。最初,他讀的是西班牙文譯本,而後讀英文原著以及很好的法文譯本,發現那西班牙文譯本很差。起先,馬奎斯是斷續地讀,並沒有耐心。幾年後他才以嚴肅的態度重讀此書,結果深受啟發:「它不僅讓我發現了我以前不曾懷疑的一個真正世界,也提供我技巧,幫助我解放語言,以及在我的作品中處理時間和結構。」例如,他在第一本小說《枯枝敗葉》中就使用了《尤利息斯》中的「內心獨白」技巧。

後來馬奎斯發現,維吉妮亞.吳爾夫使用「內心獨白」的技巧比喬易斯的《尤利息斯》還好。古斯塔夫.伊爾巴拉把吳爾夫的作品借給他,包括《達洛威夫人》的西班牙文譯本,並篤定地預言,馬奎斯會把這本書倒背如流。馬奎斯拿著書回家,那模樣就像一個人發現了一個新世界。

▋從海明威身上學到的事

馬奎斯也讀了福克納和海明威的作品,前者包括《眾聲喧譁》、《當我彌留之際》和《野棕櫚》,後者包括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集》。馬奎斯在很年輕時就讀了喬易斯的《尤利息斯》和福克納的《眾聲喧譁》,後來決定以較不帶偏見的眼光重讀它們,結果,很多原來似乎炫學或封閉的內容都讓他看出了驚人的美與單純的特質。馬奎斯在一篇文章中說:「福克納是一位很關係到我心靈的作家,但海明威是最關係到我寫作技巧的作家。」馬奎斯專注於海明威的技巧和紀律。他從海明威那兒學到的是:寬裕的經濟和身體的健康有助於寫作,最大的困難之一是把字語安排得很妥當,一個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寫作,只要沒有訪客和電話……海明威曾說:「一旦寫作成為你最主要的惡行和最大的快樂,只有死亡才能結束它。」也許海明威用自殺來應驗這句話,但馬奎斯沒有步他的後塵。

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波赫士的短篇小說、赫胥黎的《旋律的配合》、史坦貝克的《憤怒的葡萄》和《人鼠之間》……等等,也是馬奎斯書單中的尊客。

有別於上述名家和名著,有一個較不知名卻是魔幻寫實主義的先導作家:魯爾佛(Juan Rulfo)的一部作品《佩德羅.巴拉莫》(Pedro P佗ramo),值得在馬奎斯的閱讀生涯中一提。某一天,哥倫比亞作家穆提斯拿了一堆書,爬了五層樓到馬奎斯的公寓,抽出其中最薄的一本,對他說:「讀讀這本,學點東西。」那一夜,馬奎斯讀了兩遍《佩德羅.巴拉莫》才睡得著。這也是除了吳爾夫的《達洛威夫人》西班牙文譯本之外,馬奎斯可以倒背如流的另一本書。

▋讀了第一行,幾乎從床上滾下來

在這之前的十年,馬奎斯讀了卡夫卡的《變形記》。我想,會寫出像《百年孤寂》這種魔幻寫實作品的作家,不為卡夫卡的《變形記》所吸引者幾希?馬奎斯把閱讀《變形記》的經驗告訴《巴黎評論》:「我讀了書中的第一行,幾乎從床上滾下來。我是那麼驚奇。那一行是:『格雷果.沙姆沙那天早晨作噩夢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床上變成一條大蟲。』我讀這一行時自忖著:我從不曉得有誰被允許寫出像那樣的東西。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早就在很久以前開始寫了。所以我立刻就開始寫短篇小說。」  

在一本名為《番石榴的芳香》的談話集中,馬奎斯也談到他閱讀《變形記》。他說,一個室友某個晚上借給他卡夫卡的《變形記》。他仍然記得書中的那第一句話,馬奎斯讀後在心中想著:「去它的,我的祖母時常這樣說……那麼,這樣做是可以接受的。」馬奎斯所謂的「可以接受的」是指:敘說出一個發生超自然事件的故事,並且還板著臉孔敘說,儼然這種事完全正常。對馬奎斯而言,這確實是稀鬆平常的事,就像祖母在他童年時談到最奇異的事情那樣。馬奎斯的結論是,卡夫卡為他的生活指出了一條新的途徑。一天之後,他就寫了第一篇短篇故事〈第三度認命〉,描寫有個人在小孩時代患了傷寒,被母親放進棺木,並能在那兒成長。

▋一再因為這本書而睡不好

馬奎斯在他的自傳《活著說故事》中第三次提及他閱讀《變形記》:「某個夜晚,(室友)維加拿了三本他剛借來的書到我這兒,隨意借給我一本,就像他時常借我書催眠一樣。但這次我再也無法安睡了。」原來這本書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這應該是在這篇文章中,馬奎斯第三次因書而睡不好。當然,我相信他一生不止有三次這樣的經驗。接著他又說,這本書的「第一行決定了我的生活的新方向」。馬奎斯體認到:「並不需要對事實加以證明……只需要作者的才賦所具有的力量,以及他的聲音所透露的權威……當我讀完《變形記》時,我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渴望,想要生活在那種異境的樂園中。」

論者謂,卡夫卡的《變形記》影響了馬奎斯的《預知死亡記事》、《愛在瘟疫蔓延時》和《迷宮中的將軍》三部作品。卡夫卡的影響力在《百年孤寂》有名的開頭句子之後的其餘部分也清楚顯示出來。馬奎斯秉持「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的想法寫就此書。在第一章中,我們遇見一個人變老又變年輕,我們聽到對未來的準確預感,我們被告知有一隻母雞下了一百個金雞蛋……

我們知道,古巴頭子卡斯楚很熱衷閱讀,和馬奎斯又有私誼。在找出版社之前,馬奎斯都會先讓卡斯楚過目,卡斯楚會改正作品細節,曾指出馬奎斯《一個船難水手的故事》一書中對船的速度計算有誤。我們也知道,馬奎斯的《百年孤寂》的開頭句子是:「很多年之後,當奧瑞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面對行刑隊時,他記起那個遙遠的下午他的父親帶他去發現冰。」這個句子是世界文學有名的開頭句子之一,但也許沒有多少人知道,卡斯楚也在這個句子中參了一「手」。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
文學筆記

逛書店

延伸閱讀

莊芳華/三條溝仔

聯副/那些畫裡的人都有病:醫師的跨時空看診

王信益/鬆土時偶感

探照燈

猜你喜歡

udn討論區

0 則留言
規範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