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明偉／月食與歷史

推薦書：黃崇凱《反重力》（春山出版）

我們和歷史的距離，如同我們和月球的距離，迢遙觀望，恆常缺席，須以其他方式佐證實存，無論透過各式文獻，或藉書寫遠征探勘。釐清間距，無非意圖拉近，如此才得以前行。我們如何成為我們？如何從蠻荒人猿化身登陸月球的太空人？如何從禁錮走向解嚴？回顧七◯年代內外政局，以及迂迴輾轉的虛實交涉，正是《反重力》展開的繁複辨證。

英國史學家霍斯金斯（W. G. Hoskins）提醒，景觀主要是歷史範疇，而非地理。敷衍觀點，書中以地質學角度提及的各塊月球岩石，正如彼時各件社會事件，向外漣漪，向內沉澱，相互影響、滲透與變遷。小說肇始於1970年前後全球局勢，阿波羅11號登月，美蘇冷戰競逐太空，越戰持續戰火，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等，重大事件如影隨形，書寫的地理疆域擴及加拿大、美國、日本等地。遠影揭示近景，視野由外而內逐漸凝縮台灣，提及的社會事件，包含彭明敏出逃、泰源監獄起義、紐約刺蔣與台南美新處爆炸案等。雙向牽引，不在主軸敘事的規範交代，而在日常顯影的危殆晃動。

小說家深思熟慮，對於如何記憶有著充分認識：歷史的詮釋，即是現代眼光的脈絡延續，洋溢截斷特質，從來無從完備，梳理本身勢必有所選擇。是以，小說展開的實踐，一方面捍衛時代實存，一方面擴充虛構釋義，展現一種對於文化、社會與政治的重新認識，甚至可言，藉由當代的系統邏輯，堂堂抗衡歷史的位置。

故事所述，非單一事件還原再現，非田調報導，非知名人物故事補述，而是表面看似分歧，實則合軌的相互參照，群像所顯，一如命運所衍。黨外之檔外（檔案記錄之外）的個體，即使遭逢摧枯拉朽的政治力量，仍以各自游擊、相互支援的方式，承擔風險，展開行動，予以反思、反擊與反動。

人物自由隱現，脫離從屬，拓印戒嚴時代牽連拉扯的共時同質。事件細心揀擇，以強弱遠近命定存疑等關係，幽微互動，聯袂印證。故事之間的觸及，並不依循典型的敘述公式，邊界浸濡空白，留下角色遲疑、恍惚與抗辯的各種精神狀態。容納潛流，隱現潮湧，匯聚一股共同推動的互涉意志。小說對於歷史的溫習回顧，以及介入詮釋，讓台灣從而階段審視：這些人，這些事，這些不再被輕易想起的角落，一再標示自由的某處源頭。書寫之切入，如同詹明信（Fredric Jameson）討論時代之分野：「這個時刻與其說是一件關乎年代紀事的事情，不如說是一件關乎佛洛伊德所說事後工作或回溯活動的事情：人們唯有在後來才逐漸覺察到某個緊抓住他們新系統的動力學。」

擺脫悲情主義的訴求，脫離國族意識的束縛，不偏頗踩定立場，不潦草陷入控訴，示現一種相互抗衡的進步史觀，除了再次銘刻記憶，更以獨特視野出入歷史，扶掖思索人之決定與意志、馴服與拮抗、時代與命運。登陸月球之史實，成為貫穿全書的隱喻，揭示人類持續性的努力、突破與超越，彷彿藉此叩問：當未來成為過去，我們又將從過去走向怎樣的未來。

《反》書帶領讀者咻咻咻登上月球，那裡是外太空，是七◯年代全球歷史的初虧與復圓，是台灣人民被極權長年禁錮、尋求突圍的高地（Highland）與月海（Mare），我們在小說中，辨明既遠且近的距離，確鑿既陌生又熟悉的人性刻度。遮蔽如何被突破？壓迫如何被掙脫？極權如何瓦解進而釋放自由？依存叛逆，繫命反動，歷經月食終而知曉，只有正視擾亂之必要，才能真正以重力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