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瓊瓊/逝去之鬼(下)

逝去之鬼(下)。(圖/吳孟芸)
逝去之鬼(下)。(圖/吳孟芸)

前情提要:袁瓊瓊/逝去之鬼(上)

她找了家咖啡廳坐進去。牆面上貼著大樹的壁紙。黑綠黃的樹葉夾雜。她找了牆角的位置,坐在樹根裡。這裡是城市,聽得到屋外頭汽車喇叭聲。跟她小時候完全不一樣。她小時候開車的人很少。多數騎單車。樹木長在街道兩旁,屋外頭總是非常明亮。至少她記憶中是這樣。

她記憶中也沒有李秀明。把強力膠倒進別人耳朵裡,她不記得做過這樣的事,她不信自己做過,腦海裡甚至沒有這種念頭。那個九歲的,穿著帶花邊的小襪子的女孩,是怎麼想到這種方法的。

坐在冷氣中,她看完了李秀明的信。

李秀明說:「你父親是我知道的,最好的人。」李秀明家境不好。父親是打零工的,愛喝酒愛抽菸。母親可能是天生,也可能是被她父親打的,神經不太正常。她不顧家,成天喃喃自語。家裡六個孩子,秀明最小,也最被忽略。她因為時常穿著骯髒的、發臭的制服去上課而被老師斥責。因為她總是髒髒的,孩子們便肆無忌憚的把髒東西抹到她身上她頭髮上。膠水漿糊,沒喝完的飲料。而「小公主」就是那個帶頭的人。

李秀明說:「我其實不恨你,也不討厭你。」反倒因為這種針對,產生某種驕傲感。她覺得:「小公主」是把她當一個特別的對象來對待的。否則,班上那樣多人,為什麼她不找別人呢?

她這時有點想起來了。不很清晰,但是她確實有那種拿東西潑人的印象。好像是可樂,褐色的液體從人頭上流下來。頭髮濕濕黏黏的,發亮。而那張臉的主人一動不動,在液體從眼皮上滴下來的時候,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雙眼睛。她現在想起來自己為什麼要欺負這個女孩,因為她老盯著她。她總是可以感覺她的視線,勾子似的,刺進皮肉裡,非常討厭。任何時候,只要她感覺有人盯著自己,看過去,那就是李秀明。

所以就發生了打壞耳朵的事。她記得自己是抓了書包打李秀明的頭。她竭盡全力在打,太討厭那個視線了。後來有人拉開她,她看到李秀明臉歪著向一邊倒去。絕對沒有什麼灌強力膠的事。

後來父親就帶李秀明去看耳朵,那是事實。大概有一陣子,多久她不記得。那時候父親下班回家總會晚一點。而李秀明不來上課。

李秀明說:「你父親是我知道的,最好的人。」父親帶她去看病,離開醫院之後,帶她去制服店替她買了全套制服。還有鞋、襪,襪口帶著小花邊。

出於無法解釋的理由,這個男人開始照顧這個女孩。

李秀明在她的信上寫:「他會帶我去看電影,吃飯,帶我去赤崁樓玩,帶我去海邊。我坐在他的車裡,小手緊緊抓住他大大的手。」

她沒有這個記憶。坐父親的車時,她總是坐在後座,前座是母親的位置。

這件事維持了多久,信上沒有說。她也沒有印象。唯一記得的就只是李秀明後來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沒有回來上課。她的空位被後排的同學填補,像似她從來沒在班上待過。而她一日復一日,逐漸長大。原本她跟父親很親近,後來就疏遠了,因為她長大了,開始發育,她在父親面前總是窩著肩,掩飾自己的胸部。那時候的父親,與其說是親人,更像一個他者。她小心的和父親保持著距離,轉而和母親親近。

而李秀明的信上猛然出現了一句話:「我因此想像著我可以成為你的母親。」

她嚇了一跳,回頭看前面的句子,寫的只是父親帶她去各處遊玩。她仔細的又讀了兩遍,領悟到李秀明信裡的描寫,時間是跳躍的。那些她以為是小時候發生的事情,可能是成年以後。

那句「小手緊緊抓住他的大手」因此帶有了奇異的曖昧,所展現的,並不單純是孩子和大人的關係。

她忽然想起,就在自己上中學的時候,那些從門後頭傳來的哭泣和爭吵。她知道父母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情。她不去想它,只等著這一切自動消失,就像出現時一樣。除了這樣毫無依據的幻想,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她的父母像她愛看的少女漫畫一樣,男女主角總是為了各種理由爭吵,哭泣,但最終會和好。

和好,或者其中一個人死去。

她並沒有幻想這樣的結局。而結局自己出現了。

她和母親坐在手術室外,母親抓著她的手,開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往外撥,很痛,但是她什麼也不說。忍受著。父親出了車禍。她只知道這一點。她和母親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那或許是幻覺,但是她只要回憶起這一段,就會想起窗外頭的蟬鳴,還有簌簌的樹葉聲。她和母親坐在這兩種並不和諧卻彼此共鳴的聲響中。而窗外白亮的世界轉成了黑色,布幔一般掩進室內。母親的臉黑黑的,垂著頭,像似睡著了。

她的人生她的命運,準確的說,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改變的。掩進室內的黑暗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重。

李秀明也寫了父親的車禍,不過完全是另一個版本。

信上寫著:「他站在平交道上,鈴聲叮叮叮響著。我可以看見遠處火車正在駛來。」

李秀明說父親的鞋子卡進了鐵軌的隙縫中,他奮力想把腳抽出來。這時平交道的欄杆降下來,開始叮叮叮響。李秀明於是跑開,站到欄杆外,看著大蟲般的火車駛來。而父親正站在鐵軌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並且使力轉動腳踝想抽出來。

李秀明說自己預見了會發生的景象,她沒有呼喊,也沒有試圖去協助那個男人,她只是向著反方向跑開了。她跑了很久,之後回頭,看見平交道空曠,欄杆已經升起。

這簡直是胡扯。她父親是在十字路口與另一輛車相撞。救治之後陷入重度昏迷。這個腳卡進鐵軌的故事絕無可能。再說,被火車撞的話,一定當場死亡。她就不可能有和母親去醫院探視父親的記憶了。

李秀明說:「我對不起你。我要向你道歉。」

底下的敘述讓她毛骨悚然。李秀明敘說自己到過她工作的KTV。描寫她穿著制服的樣子。甚至在廁所門口,男人把她按在牆面上輕薄的畫面。而且她也看到了她隨著母親的擔架,大聲哭泣著上了救護車。看到她又回到KTV,甚至比過去更麻木更不在乎。

所以,那個視線又回來了。雖然她毫無知覺。她當時太痛苦,覺得世界混亂模糊,什麼也看不清楚。她拿過幾個孩子,而最後那個甚至不是毛哥的。

李秀明說:「你的苦難完全是我造成的。」不知為何,這句敘述帶著沾沾自喜的意味。李秀明深信自己改變了她的人生,透過引誘她的父親。當她和那男人有了關係之後,後面的一切就成為必然,無論以哪種方式呈現:她會失去她原有的順遂,甚至美好的人生。

李秀明一直關注著她。早期她會跟蹤她。後來她寫作出了點名,她便追蹤她的作品。而她的作品裡,其實透露得更多。她全都看了。她是最忠實的讀者。對她的文字看了不止一遍。也像所有的讀者,李秀明對她的書寫,有自己的看法。她簡單的寫:「有些事你不知道。」

所以她來告訴她:自己的版本。

她放下信,轉頭看窗外。夏日午後那奇異的寧靜,什麼聲音也沒有。讓她覺得一切都凝結了,時間,空間,凝結成輕飄飄的一片,跟李秀明的信一樣,一個從已逝的過往回來找她的鬼。室內薄暗似水。她知道過一會天就會黑了。她浸泡在晦暗未明之中。

她想了半天,確定李秀明從頭到尾都在胡扯。她信中的內容,其實她都在自己的書裡寫過。不需要真的來追蹤她,李秀明同樣可以知道她的人生細節。就只除了她父親的事故,還有跟李秀明的關係。她不明白李秀明為什麼要編造出這些。

或許就像小時候一樣,她只是無法克制要注視她。像某種制約和習慣,雖然她已經不值得任何注視。她早已經不是小公主,她的人生被毀壞,然後被修補。直到現在還在修補中。

她把面前的信對中撕開,把撕成兩半的紙疊在一起,再撕。太厚了,有些困難,她努力使勁,而突然一個記憶回來。她想起來,每次母親在撥她的手指時,總是口中喃喃自語。

非常細聲,她不確定母親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要讓她聽到。因此她選擇不反應。只看著車窗外。

跟車窗外的景象重疊在一起的,是母親把她手指往外撥的痛楚,和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話語。

母親在說:「都是你。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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