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我該如何裝飾我的武器?銀族恐慌症之一(下)

前情提要:我該如何裝飾我的武器?銀族恐慌症之一(上)

開打了。停電了。一半的人第一時間知道,另一半到第二天才知道——台電常停電,他們習慣了。沒想到這次停電不是路過小松鼠的錯,是可惡的大野狼來了。

沒有一個軍事專家料到,在航母群掩飾下,入侵方竟已祕密挖成一條海底隧道及一條機動式組合型通道,足以運輸重兵搶灘登陸,並且狡詐地利用台灣極端高溫天氣發動第一擊。

能源被切斷後,我方首批傷兵不是因為炸彈而是受不了體感五十度導致熱傷害,中暑先於中彈,造成局部戰力萎縮。此前成軍來台、受到民眾瘋狂追捧的幾支外籍傭兵團也出現癱瘓現象,要求我軍方立即提供冷凝超級纖維製成的抗高溫軍服否則不出戰。尷尬的是,這項技術Made in China。

近幾年,「基建狂魔」搖身變為「新三樣(電動車、鋰電池、太陽能電池)狂魔」再進化為「纖維狂魔」;自從嫦娥六號把玄武岩複合物織成旗幟插在月球背面後,狂魔更祕密針對地球暖化研發抗極端天氣、抗旱澇的超級纖維,此纖維織物能因應各種惡劣天氣將成為人類未來的衣服質料,「機能型服裝產業」將取代設計導向的歐美服裝產業,如同電動車取代燃油車。沒想到這款衣服竟在台海衝突中首度亮相,解放軍身穿特殊機能服,搶灘開戰等同開夏季海灘服裝發表會。原本被國際輿論市場捧在「手掌心」的台灣忽地被玩弄於「股掌間」,輿論焦點從地緣政治爭奪第一島鏈主控權、中美爭霸牽動國際局勢一路歪樓歪到「新三樣」傾銷全球、實驗室分析超級纖維原料、沙烏地阿拉伯為預防麥加朝聖熱死事件再度發生下巨量訂單,把台灣晾在一邊涼快。即使長期豢養的遊說團體、大外宣高手也拉不動話語方向,小小一件衣服竟然比國際正義、自由民主吸睛。甚至有人仿NBA球員交易模式幫台灣估了一個價碼,傷透台灣人民的心,赫然發現有能力「賣台」的竟是外國人,我們只是幫忙數鈔票而已。

頭,劇痛。摘下頭盔,陽光似鞭子抽打頭顱令我暈眩。酷熱,連太陽也站在敵方,除了去死,找不到涼快的方式。飢渴、暈眩加上轟炸造成的持續性耳鳴傷害,忽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只記得拿到屍袋時曾攤開一角,用簽字筆慎重地寫下名字再依照摺痕摺好,我的名字應該在上面,但哪有人攤開腰帶只為了看名字,這不祥,腰帶一旦攤開就是要收屍。也想不起戰爭前自己的職業,隱約記得跟書這種骨董有關,但什麼叫書,都燒光了不是嗎?意識渙散起來。

我倒臥在地,戰爭還在打,但這些都跟我無關了。我是尚欠一死的小人物,一隻苟活的小蟲。沉重的疲累感襲來,不在乎自己曾經是誰,蟲子無須牢記有過什麼樣人生,我是「民2-A12-0541」,一具還在呼吸、等待死神溫柔擁抱的屍體,喃喃念著「我想死我想死」……

「停停停,妳一定要這樣折磨自己才能呼吸嗎?」有個不耐煩的聲音攪動腦中意識流,硬生生掐掉毒蠍意念。我快步超越跛行老婦,不敢回頭看她,害怕一回眸時空被抽換掉,看到的是剛剛驚恐想像中那張敷著泥與血的自己的臉。

啊,如果春天永遠在該有多好,當個傻婦人也願意。我拍下一朵盛放玫瑰作為今日晨間運動的句號,跟自已約定:好好做運動(即使愈做零件愈鬆動),好好吃三餐(即使168斷食法才是減脂時尚),好好寫稿子(即使快被AI嚼肉啃骨變成廚餘),不要問「為什麼」、不要煩惱超過腳指頭以外的事。銀族有銀族的「灰熊學院實戰課程」要鍛鍊,不比「黑熊學院」輕鬆。灰熊們的戰場在醫院及家中醫療床邊,五年十年二十年長期抗戰。銀族最該做的就是「躺平」練習,站著時做不到姿勢撩人,至少將來躺平時不要太嚇人。什麼「敷著泥與血的臉」,那是專屬於烏克蘭人民的命運、巴勒斯坦人民的日常,跟台灣人民無關。我們有全世界最強大的霸權及其盟友當靠山,「上不封頂」堅若磐石的友誼即是永不背叛、永不遺棄、生死與共;我們要信任台灣是天選之島,不可能有任何一架戰機越得過海峽,匿蹤戰機殲-20、FC-31怎會是F-35對手,不可能有任何一艘航母擋得住太平洋颶風,不論叫山東號、遼寧號還是福建號,盟友的反潛巡邏機像發情鳥群翱翔於海峽上空。即使開火亦能快打速決致勝於境外,盟友發動無人機艦轟出的「地獄景象」只會在二十四浬外海濤間,跟人民無關。像每個晚上關閉電視、電腦上床睡覺,次日醒來,所有的仗都打完了,沒有一個人喪命,我們一面吃早餐一面觀看慶祝勝利的直播,印證台灣是天神守護、菩薩珍愛的神蹟寶島,是全世界唯一做得到用愛發電、用夢殲敵的地方。

「我相信!」能無條件地說出這三字是多麼幸福。我努力自我洗滌,果真從疑神者逐漸轉為信賴者,適意地過我的小確幸。「要相信自己能夠相信」,我對自己說。這樣練習下去一定看得到功效,如果有一天,忠誠度成為檢驗存活資格的唯一標準,我能夠做到不質疑不發言,我能把自詡一輩子的硬骨頭彎下來說:「您們叫我恨誰我就恨誰,叫我愛誰我就愛誰。我願意為自由付代價。」

只有在深夜,拔掉消音器的機車聲劃破寧靜,無眠的我站在窗前,看前方大樓門口亮著燈等待夜歸人,聽附近樹林不眠的五色鳥啼叫,蟲聲合奏中隱約有早到的蟬嘶,心想:「這樣的良夜是倒數第幾個?」忽然想起搖滾歌手薛岳唱過一首歌:「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卻想不起下一句。

只有在此時,銀族經年累月積攢的深層理性像蠶兒吃桑葉般一小口一小口啃食白日信念,提問:「你拿誰的命去付代價,你自己的,你兒子的,還是死不完的別人的囝仔?」

非戰不可嗎?如果是二十多歲的我,必然慷慨激昂高喊:「非戰不可,只有血能夠清洗血、頭顱回答頭顱。」而今,這顆芒花頭顱垂下來,句子組合變成:「非,不可戰。」必須跟二十多歲的自己說抱歉,我對生命興起無比眷戀,貪生怕死起來;眷戀的不只是自己的,包含活潑潑正在萌發的孩童、成長的青年、豐熟的壯年及卸下人生責任想要歇息的老年。我的深層意識用「他們」裹藏了我,他們活我才能活,而年輕時的意識是用「我」裹藏他們,我認為該戰,他們就必須隨我赴死。如果這是怯懦,我坦然接受。

戰爭是「不願走」、「不能走」與「走不了」的人在承擔,呼喊神聖口號最大聲的人不見得留在現場。軍事專家「兵推」、反戰人士「和平推」,庶民也要有自己的「社會推」?戰前、戰中、戰後,這社會還是我們認得的那一個充滿小確幸、到處都有銅板價夜市美食、人人都是最美風景的台灣嗎?

「聯合利劍」軍演之後,社會「處變不驚」能耐進階至「處驚不變」,上班上學上網如常、運動餐飲約會照舊。孤島是封閉型世外桃源,也是天然鎖著的牢;孤島難於入侵,卻也易於鎖喉。平靜無波的日常像夢一般甜美,只有銀族人見了面竊竊私語:時候到了嗎?有出逃計畫嗎?才發現三百多年前我們祖先來到孤島,就是要後代認命,逃無可逃。

台灣,這個沒有國際身分的小子必須幫大哥們打敗龐大的中國。軍事教練嚴厲地建議台灣要進健身房,增強韌性、長出刺蝟、變身豪豬,要撐的時間以月計或效法烏克蘭以年計。一位不良於行的銀族人在書房角落堆放儲糧及數箱瓶裝水以備戰,「這些水能撐多久?」芒顱銀族人問。這一老一殘一外籍看護組成的家庭,當戰爭風雨欲來,七十七萬移工(內含二十四萬看護工)撤離台灣,日子怎麼過?方領悟我們的太平盛世其實沒那麼堅實,我們還不夠格談勇敢。劉鶚寫了名著《老殘遊記》,今之老者、殘者怎麼寫自己的「台海戰紀」?戰爭開打,必先有一層鋪底的人,誰在底層?老、弱、殘、病、貧,他們不再是人,沒有人權、生命權,他們是神聖口號唾沫滋潤不到的一群,是戰場螻蟻、大數據裡的數字,供戰後學者研究、專家判讀的材料而已。「能撐多久?」「幾天吧。」「然後呢?」「等死。」兩個銀族人齊聲嘆息,一輩子積累到現在正是橙黃橘綠好時節,一個尚有學術大願待完成,一個還有創作計畫要攻頂,如果台海戰爭是宿命是共業是歷史需要血腥章節以證明人類愚蠢,此時能在書房安靜地寫作、與家人知己一起吃頓豐盛的家常飯,應是未來臨死前最後回顧到的甜蜜得教人心痛的日子。「大門不要上鎖,免得要幫你們收屍的人須找鎖匠。」芒顱銀族人說。

愛,用來說服,恨,用來動員。只有被詛咒的民族與墮落的文明才好戰,只有不懂強的責任、弱的藝術才邁向戰爭。最安全的地方,可能住著最愛戰鬥的民族;最危險的地方,可能住著最愛好和平的民族。善結交盟友、募集新式武器的領導人,承諾「凡我凝視過的土地沒有一個人民死於戰爭」的治國者,哪一個可以進和平名人堂?鋼嚮往成為武器,但水渴望成為滋潤。大江大河流過的苦難陸地、海峽浪濤守護的最後島嶼,數千年來尋覓的都是生生不息。那是我信靠的文化、熟悉的歷史啟示我的事,那才是偉大的文明。

想起來了,薛岳那首歌下一句是:「如果沒有明天,要怎麼說再見?」

如果沒有明天,我不要購自霸國的AK步槍,請給我一隻掃帚,我自願編入掃帚部隊執行真正的不對稱作戰。我要用布條寫著「和平」繫在把柄上,裝飾我的武器。並且在不得不就地掩埋之前,用掃帚把葬身之地打掃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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