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頴／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中）

前情提要：林俊頴／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上）

馬神父提供的則是現代資料，濁水溪不論新舊，觀念上得看作一個水系，源頭在中央山脈，最高三千公尺，下到平地水道大如遊龍，中如虎尾，細如蜘蛛網，千萬年來無論水清水濁還是做大水，水土共生共榮，沖刷累積交替循環，才有如此一塊營養的平原，飼養生靈，做穡的弟兄教我得講是濁水膏土，不是一般普通土，而是有油膏的烏土，黏稠，豐富，生養繁殖眾多。

禍福相倚，無論新舊，濁水溪做大水的紀錄驚人，七舅公馬神父同齊翻找一大疊的文件，寶珠捧來綠豆湯，兩人戥真（認真）無察覺，當是隱形人，寶珠撿起一張紙放回桌頂，輕手輕腳離開。

「歷代官府有紀錄的大水十三次，內山上游山洪，下游便是一片湖海。」

「不止，我算是十五次。」

七舅公起身，負手踱步，看一眼壁上老父的畫像，「我老父比喻濁水溪是漢人古老傳統思想龍的化身，而且是烏龍，」超乎自然的巨大威力，神祕，野蠻，不可理喻，比諸海天的輕巧爍爁強烈千萬倍。一九二一年，歲次辛酉，大正時代，日本統治者規劃，監督在地人實作的溪堤完成，現代科學馴服了烏龍濁水溪，其後，蜘蛛網水道成為圳溝。

「假使兩百年或者是一百年前，你就如同你的前輩沙勿略來到茲個烏龍潛伏的所在，漢人偕番民，你是欲如何選擇？你會企在哪一邊？」七舅公的眼神如同探照燈。

古色古香的番社采風圖畫，以漢人的眼光觀看番人的生活，算是客觀公正，真是樂天知足，基本上不虞溫飽；為了和烏龍溪水和平相處，架高住屋離地數尺，爬竹梯入屋；番社所有人的命運是褲帶結相連，大事小事全體合作，共同起厝作穡，男女自然袒胸現本色，耳珠鑽大孔，掛鳥毛、柴環甚至海螺。舂米是日常要事，大木臼若樹根，註解寫著輪流舂米，唱歌相和，丁東嗨呦之聲遠颺若疏鐘清磬；儔陣（一起）捉魚，圍捕水鹿，採檳榔。鹿場的記載，可以想見鹿群滿山遍野，奔走時可比地動，草木晃動。迎婦即是迎娶，新婦朱紅衫靛藍裙鳥羽冠海貝佩鍊，扛竹篙床以及迎娶眾人皆是繫著朱紅腰巾，靛藍頭巾，長竹枝繫朱紅布條；年底農閒時的賽戲，會飲，所有人同齊歌舞飲酒，懽喜娛樂，真是樂天，啊，斗鎮原初的東螺社人好善良，不曾有出草刣人頭，住所無一粒人頭骨展示戰功。

靠著先天後天的優勢，尤其大清朝統治者恩威並施，漢番看起來和平共處，共生共享天然資源，「當然，自漢人的角度看來，兩邊是平安無事。」結盟手段便是結拜做兄弟，番話副遯，同時呢番人亦開始漢化，學習漢字，取有漢名，清朝大官劉銘傳開辦番學堂，就像你基督教做的相共，但是即便漢化亦不能改變不利的形勢，反倒轉加緊速度，必然得向深山林內、甚至向後山東部流亡的運命。負擔不起官府制定的社餉番餉的稅金，所有的土地更是不斷互漢人買去，加上又詐騙又強占，嘉慶年間，社番首領潘賢文——喏，如此的漢文名字是不是更加刺耳——偕同岸裡社阿里史社東螺社等總共一千餘人，遷徙後山，史稱流番，聽起是不是有像摩西大老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此真正是漢字狡獪的所在，你講流番，到底是番人主動亦是被動咧？流番讀起聽起好輕鬆，卻是一大陣人離開自己的家園，流亡，逃生。兩年後，斗鎮大街和媽祖宮開始興建，驅番入漢屆茲大功告成。更十九年後是大清皇帝道光年間，有第二次大規模的流番，徙去濁水溪上游的內山，斗鎮從此遂完完全全是漢人天下。相信有不願流亡的留下，自然徹底漢化，變成斗鎮人，但是血統基因隱瞞不了，一看便知，父系母系的親戚五雜總有五官突出，皮肉較烏，目珠大又金，形象烏龍濁水溪化作蜘蛛網的圳溝，在斗鎮的地下無聲流動。

「你我今日看番社采風圖，是不是亦略略像番人的伊甸園？哎，注定永遠失去的樂園。所以我才會問你，你會衛護哪一邊？你全心力為番人，但結果一定失敗，你無可能阻止番人失去家園去流亡。人類的歷史確實就是鬥爭的歷史，鬥爭失敗，只有敗走，抑是改變自己，認對方做主人。」

馬神父手指頭挲著銀十字架，暫時無講話，水青色目珠看著七舅公。

「此土地上過去的罪業雖然不是你我做的，但是你我未使假不知。」

「你我通是待罪之身。」

「番人當初若是有人會曉寫文章，寫出傳世的好文章，記下過去二百年三百年的番社，甚至流亡的事志……」

「我了解你的意思，」七舅公點點頭，然後搖頭，「和日本時代相共，一個字，勢，時勢，運勢，大勢，總是在強的彼邊；歷史是勝利者偕強者講得上大聲。我同意，番人本身會得將一切寫出，後來的人看著有氣力，仗義執言有所本，當然殊重要。只是無人寫出來就是無人寫出來，鐵打的事實。以前我時常經過一間教會，看板寫一句，凡是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來得到安息──」兩人目光相對，七舅公硬將未講出滿腹的不同意吞落，微微笑將話頭一轉，「我無不敬的意思，真正好奇，聖母瑪利亞，媽祖，你認為最大的差別是啥？」

「講坦白，媽祖較有人味，滿滿的人間煙火，親切，我每次看宮前全是食攤，尤其食中晝和食晚頓時，我是真正佩服。」

雞公喔喔喔，如同一支刺竹，野心好大想欲直上雲霄，寶珠更來大廳收拾，咿一聲，不見七舅公馬神父，圓桌上滿滿的舊冊舊紙，彼一盆蘭花頭低低，桌腳一雙柴屐，老爺鐘的鐘擺若有所思，更幾分鐘，便要噹噹噹響，六妗婆和寶珠諢耍笑，兩人羽化登仙了。斗鎮一日，天頂千年。

透南風的下晡，七舅公頭一次騎鐵馬到天主堂，兩隻白鵝搖著尻倉行在馬神父七舅公後面。兩隻鵝是舊年年頭蘇阿嬤送的，飼到年尾正好火雞節日刣來食，馬神父不甘（捨不得），當作是寶，對著念經歕口琴，兩隻鵝呱呱粗聲回應。蘇阿嬤掩嘴笑，是你馬神父的契孨（乾兒子），「早知應該送你鴨才對，馬神父即是阿卓仔鴨母王。」

兩人看著大門口前的省道公路，當年日本人沿用大清朝稱呼此條省公路是陸軍大道，乙未年日本軍隊若天將天兵自此進入收服斗鎮，兩年後，過了大圳溝是斗鎮邊緣，曾有軍用輕便鐵道和五分車的驛站，隨即更延長鋪設運軍方補給運農作物譬如甘蔗的鐵支路，遠遠看一條烏色鐵殼的大蛇，非常有好奇心的秀才郎老父總是第一個去探看究竟，笑著向大厝一家大小形容坐五分車可比是猴齊天騰雲駕霧，才細聲講四腳的（日本人）真惡質，看待咱比狗還不如。老父真正悲傷的可是日本人的科學大烏蛇取代了濁水溪的烏龍元神？

乙未年時，秀才郎老父正當壯年，三十歲，其後猶有二十餘年陽壽，七舅公始終疑問老父偕斗鎮有名望的頭人，是不是一陣人來此若古冊的簞食壺漿迎王師，亦即是新時代的勝利者？若不如此，會是啥下場？抄家滅族刣頭，公媽牌位作柴劈？四兄講過，初初話語完全不通，但是騎馬坐轎的將官通曉漢文，雙方紙筆交談順利，將官的毛筆字文秀若蘭葉。

日軍自北部一路南征，次年七月熱天，一支守衛隊取道東邊來到斗鎮古東隘門鎮守，距離曾經輝煌繁榮的舊濁水溪渡口大約一公里，響應柯鐵虎的反抗分子集結成軍粗估五百人，趁三更暝半發動夜襲，守衛隊傷亡慘重，部隊長遭斬頭。斗鎮人戰死十八個，英靈入祀百姓公廟。六年後歲次壬寅，總督府軟硬兼施，招降納叛的陰毒策略大有斬獲，舉辦盛大隆重的歸順式形同詔告全鎮勝負局勢已定，反抗無用，文明有禮數的歸順式後隨即反面（翻臉）無情，軍方和警察大人請君入甕將所有的反抗分子押往鎮郊荒野處決。

七舅公兩眼湛若秋水，「行刑所在，老輩的講就是此地，古早算是荒郊野外，有一陣種過甘蔗。戰死的十八位有廟住有人拜，投降歸順的處決收尾卻是總共幾位亦無人知，何況是啥名字。」

「你懷疑此是傳說？」

七舅公搖頭，「彼時，舉斗鎮驚惶不敢講，時日一久自然煙消雲散。何況彼時識字的能有幾位？另一種可能，事蹟不能直接講出，便移花接木來記著。我冒犯問一句，耶穌識字？會曉寫字？」

「講實在，無重要。嚴肅回答你，我認為文字對耶穌亦無重要。」

當年的反抗者在此荒野為日本人處決，如今此地變成西洋人阿卓仔的神聖領地，希望所有不知名姓的孤魂野鬼亦可以得到安撫。

「話雖如此，我的歷代祖先和生番一邊和平相處一邊相戰相刣，有時以物易物，互通有無，即便彼此全是漢人，泉州人和漳州人還有客人亦是一邊共同生存一邊相爭相戰相刣，改朝換代後，日本人高高在上，清國人自然是次等人，連同不是清國人的生番，欲死欲活得聽統治者的，不從不服的刣無赦，若古冊小說形容的，斬瓜切菜，咨爾事實，到底總共刣多少？斬頭多少？應該一筆一筆算清楚寫清楚，所以數字比起文字更加是準確，更加是神的意思。漢人思想，有竃神，門神，戶蹬（門檻）有神，地基有神，床母是神，嫁娶更有新娘神，神無所不在。」

「我更大膽請教，你曾懷疑過上帝否？」

「時常，」南風吹得馬神父的水青色目珠深深如海，水分將欲溢出，「時常，但是懷疑了後，更加有信心。可比打鐵，火燒得赤赤，鏘鏘打好，得嗤一聲浸冷水冷靜一下。」

早在反抗軍夜襲刣殺日軍守衛隊，秀才郎老父已經敏感大事不妙，恐驚大禍若濁水溪的大水，夜不能眠，三炷香拜天公，又三炷香拜稟陳家祖先，聽見街路牛車的牛蹄空虛，柴桶落入古井，夜露滴落厝頂，天光烏暗若柴刀微微反光，老父脫赤腳行遍陳厝內外一遍又一遍，深夜的地靈若破衫，真是悲哀的亂世喔，大竃的火灰厚厚一層雖死猶活，掀開水缸，以為看見死去多年的老父，可憐喔皺紕紕好臭老好憔悴。失眠數暝，老父彼日終於短暫沉沉睏了一時辰到天虛微光，精神時如同竟身露水，慄慄憏，又寒又枵，齅著自己散發著墓穴的腐味，夢中確實是長嘴鬚的祖父罵：「還不緊走是躊躇啥！」印象中矮壯的祖父拳腳武功高強，更是抓蛇高手，雷公性底（脾氣暴躁）。秀才郎老父隨即下令，公嬤牌位放謝籃，全家族捲著細軟棉被背著葫蘆，三台牛車行過東隘門往有赤水紅土的深山去，崎峭的之字山路，投靠一位亦是武藝高強的結拜兄弟，四十年後，為了躲避米國軍機大轟炸，再一次全家族走深山，日本漢字叫做疏開。人面闊殊有人氣的老父，行在大街沿路一直點頭和人打招呼，嫗仔笑若螻蟻，所以老父到底是知悉與否一個月後東隘門的夜襲計畫？亦是以家族為重決定不參與？亦是暗助金錢、提供情報？乙未後更六年，當然又是因為家族為重，老父已經是和日本官府對頭協調諸項法令規定的頭人，是否事先知悉歸順式是圈套？

「我相信你的秀才郎老父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