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美／打蚊子

今夏蚊子狡黠許多，拍動翅膀多數不出聲，待察覺被叮咬，往往來不及拍打。即便拍死牠，皮膚已隆起一個腫包。於我，疼痛可以輕忽，癢，教人坐立難安，單以萬金油、曼秀雷敦等塗抹，僅是表皮涼涼的，難以舒緩，我通常以指甲在腫包處再壓出十字深痕，或者米字痕，然後沾鹽巴用力搓，這時水楊酸才發揮鎮癢療效。有一次，和藥師聊及此，勸說此舉不當，萬一破皮細菌感染，易引發蜂窩性組織炎，建議擦抗組織胺，止癢效果不錯。

說到止癢，我想起阿母在晨運時結識的老友，她送數小盒自製紫雲膏，說消腫止癢效果佳。我對那偏方質疑，加上膏藥的當歸麻油味道極濃，不願身上有任何氣味，棄置一角，都忘了它的存在，然而母親每每說得像神藥般，老問我用了沒，我總支支吾吾。好吧，先拿孫女來試，額頭撞出腫包，身體蚊子叮咬，一塗見效，果不虛言，連幼兒園老師都稱奇。

小孩細皮嫩肉，蚊子識貨，而我，不知是酸性體質，加上體溫稍高之故，或蚊子本對我的肉質情有獨鍾，其口器簡直是一把西洋劍，有時隔著衣服，照樣刺穿。掌臉，打手，拍腿，啪啪啪，見蚊屍，炫耀一番，若逃逸，悻悻然。某日上網，螢幕跳出日本一臉書粉絲專頁「滅蚊奇招」篇，根據實驗研究，雙手「左右夾攻」拍擊，此舉蚊子易逃。原來蚊子的飛行習性採「上下移動」，「上下拍擊」的手勢滅蚊，能大幅提高滅蚊命中率。欣喜試了又試，戰績不佳。我想，只要眼明手快，上下拍左右拍，差別不大吧。一文友向來施苦肉計，說是讓牠停七秒，吃飽飛不動了，每打必中。還有一長年薰習佛法友人，對著飛進屋內的蚊子說「阿彌陀佛」，蚊子竟乖乖地飛到指尖上，讓他請出門。我沒有菩提心，不但不願布施，還生瞋恨心。

昔日，鄰居一男孩，與我年紀相仿，國小二年級時因日本腦炎過世，悠忽半世紀，他母親在旁廳白色帷幕外跪地哭嚎的影像，映現如昨。蚊子傳播的疾病令人害怕，即便叮了只是腿上幾顆紅豆冰，但那個衛生習慣差的年代，發癢抓破皮，不多時就潰爛化膿。童年時，常見母親深夜扯亮天花板懸吊的大燈泡，輕輕移動幾個歪斜趴伏的身軀，理好交疊的腳脛，然後以雙氧水一一消毒瘡口，最後，踮起腳尖，勉力伸手將一塊塊黑藥膏在燈泡上輪流熨貼溫熱，待膏軟，撕開紙膜，貼上。爛瘡在母親的手裡一顆顆結痂，新瘡一顆顆又起。

只要是蚊，管他三斑家蚊、環紋家蚊或白頭家蚊，都教人難以容忍，只想讓牠斃命，最好從地球上絕跡。最恨的是，將睡未睡，頭上盤旋，嗡鳴擾人清夢。聞其聲，黑暗中雙手拍擊，落空，似在前額在鼻尖在臉頰在耳邊，甩掌，每每未果，坐起開燈，暫時安靜了，牆壁亦未見蚊影，一抬眼，以邪惡之姿掛在天花板，無奈關燈，不旋踵，又來了，聲音忽遠忽近，幾次後，身心俱疲，投降，蒙被子睡覺。

家裡陸續買了三支電蚊拍，使用一段時間，不是電路毀損就是電池漏液，沒信心再買了。至於點蚊香，無疑是抽二手菸，早已不用，倒是想起國一讀沈復〈兒時記趣〉一文「又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飛鳴，作青雲白鶴觀」。只是沈復當年點的不是鱷魚蚊香，他將蚊擬鶴，我則拿來哄騙孫女面對打針的恐懼：乖，不用怕，大人生病打蜜蜂針，小孩打蚊子針，護理師阿姨會準備蚊子針，癢一下而已。

某日逛超市，角落矮架上有電蚊香、除蟲芳香劑、捕蚊燈、充電式電蚊拍等等，家有二孫，多方顧慮，仍選擇電蚊拍。電擊時，啪，久違的一聲脆響，聽起來格外過癮。有一回正要出門，一蚊子不知死活，眼前悠哉晃蕩，為得那啪啪聲，耽誤了些時間亦快哉。也曾見蚊子停駐牆壁，大可一掌拍打，好好欣賞那一抹蚊子血，然我將蚊拍輕輕靠在牆上，啪，聲音療癒，蚊屍落地，復仇般爽快。

電蚊拍實在好用，飛行之蚊，即便行蹤忽隱，持拍左右來回或上下揮動，遲早得一啪聲，若偶得微焦味，更教人愉悅。如今，為免上廁所時，蚊子來襲，不便撲殺，眼睜睜任其逃逸，不論有蚊無蚊，先持蚊拍揮動淨屋，驅魔灑聖水般，旮旯亦不疏忽，如此通常可得啪啪五六聲。

日前開車途中，廣播主持人吳淡如談起蚊子：遠在中南美洲的尼加拉瓜出現驚天一幕，遠看像是龍捲風，近看卻是成千上萬的蚊子……聽聞至此，疙瘩掉一車上。想起童年時，鄉間水蚊多，成群結隊撲面而來，稍不小心還會飛進眼睛，吃進嘴巴，我們常以面盆抹肥皂揮捕，不一會兒，裡面就黏附了密密麻麻的黑點。不知當地居民如何對付這陣「龍捲風」，我腦海裡倒是出現進化版面盆，一部直升機，緩緩垂降一張電網，張開後圈住蚊陣，來回甩動……

但是，有一種蚊子，悠哉閒適慢飛，有時一隻，有時兩隻三隻，忽而不見，旋又出現，狀似挑釁，那是飛蚊症。儘管吃葉黃素，少看3C產品，多年來還是無法消滅牠們，只能和平共處。懊惱的是，我曾在拍打蚊子時，飛蚊來攪局，該打的不打，打了不該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