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瑞卿/嘉中百年的巨浪微瀾

位於旭陵岡山子頂的嘉義中學。(圖/蘇秀枝提供)
位於旭陵岡山子頂的嘉義中學。(圖/蘇秀枝提供)

2024年對於山子頂的嘉義中學是特殊的時節,因為從這年的四月二十日起,學校滿一百歲了。

百年是個漫長的旅程,經歷了戰爭動亂,熬過黑夜,迎過黎明,可要說它短,也短,日本時代學校如何的傳說,彷彿昨日才聽聞,轉眼一世紀過了。慶典從年前開始籌畫,四月底達到高潮,著名的傑出校友從各地駕到,政要頭人應邀祝賀、鑼鼓喧慶一連好幾天,如今鞭炮聲歇了,硝煙味散了,滿地碎紙清了,精美的紀念品已經發放,擺在屋裡適當的角落,盛大的壽宴已經散席,華麗的賀辭也已講過,各人回歸本位,只有掌聲似乎仍在迴盪,派對的歡愉逐漸沉澱成美麗的回憶,在這個群眾散去、回歸寧靜的當兒,也許是時候讓一位平凡的六○年代校友,回味在那個時間刻度裡,所經歷的嘉中生活、所感受和想像的嘉中精神。

學校是1924年、大正13年,三屋靜先生奉命創辦的,原名「台南州立嘉義中學校」,為五年一貫中學,日本人嫌「山子頂」名稱土,另取氣派的地名「旭陵岡」。二戰結束後,東亞共榮圈沒了,國民政府來了,學校易名「台灣省立嘉義中學」,改為六年制初高中。新政府嫌「旭陵岡」有東洋味,恢復「山子頂」舊名,既然社會大震盪,從文字到語言,全部汰舊換新,裡外被整體改造,「旭陵岡」被掃進塵埃,也就不足為奇,直到民主化帶來了自信,它才返回人們的記憶,開始以「山子頂旭陵岡」稱呼,許多人這才發現「旭陵岡」有它迷人的過往,儘管帶點異國風情,沾點殖民地原罪,譬如:創校後第九年,1933年學生自建完成一座全台最好的中學操場、1934年嘉中棒球場落成、1937和1939年,兩次榮獲全台中學野球冠軍,代表台灣進入甲子園,原來嘉中和嘉農都是棒球勁旅,在紅葉少棒揚威的三十一年前,就有過輝煌的歷史。如今,當年的風光已被淡忘,這惆悵只有山頂的風知道,至於1947年動亂中,橫屍在溝渠、原野、街市的嘉中青年,像彗星劃過天際,只有瞬間的燦爛,有那麼幾天,曾是島內的英雄,但社會既然被整體碾碎,他們的仁義也就無處歸納,冤魂只能四處飄蕩,令人嘆息,這份惋惜也許多餘,當年既然奮不顧身,豈在乎身後虛名,英雄哪有不寂寞?只是這時節,何妨也能移駕山頂,享受徐徐清風,聞聞熟悉的草味、聽聽走廊的喧譁、看看活潑的學弟學妹。

早我七年進入嘉中的大哥,既在這裡當過學生,也做過老師,而且還是頗受歡迎的英文老師,從我懂事起,就常提到學校的操場,說闢建時有多講究、工序有多繁複,再大的風雨也不怕,風雨一歇,水就洩得一乾二淨,地面看不到積水,像一片褚色的地板。曾有一段時期,爬上陡坡,進入學校,首先經過的就是這片操場,後來校門更動,才被包圍在廣闊的校園裡,它是學校兼顧身心發展的體現,對體育、音樂、化學、物理一視同仁。初二那年,來了一位頗有個性的老師詹興東,因為不服某校常年包辦合唱比賽冠軍,自動請纓成立合唱團,不久贏得全省冠軍;拜印尼僑生之賜,足球隊曾獲全省冠軍;純由本地生組成的籃球隊,也在我高中時,成為南部七縣市總冠軍,當時的陣容是陳駿聲、李榮國、李尚仁(剛果)、林德臺、喬興利等健將,隊長陳駿聲英挺瀟灑,更是風雲人物。

當時學校是由教育家周封岐擔任校長,教育家和一般校長不同,後者只需秉承上意,在官僚體系盡了本分,上下交代得去就行,對學生的感受並不重視。教育家不同,除了打點科層關係,還要確實照顧學生,周校長對學生最大的照顧是寬容,他營造一種自由的風氣,在戒嚴時代,至少1966年左右,學校就經歷三次罷課風波,一堂英文課、一堂國文課、一堂化學課,同學對任教老師不滿,集體罷課要求換師,班長帶著點名簿和陳情書留守,其餘同學四散避開,雖然訴求單純,但當年可是大忌,同學天真以為這是記過處分的事,也準備受罰,這是對時代脈動的無知,不曉得可能身陷囹圄,套上一輩子思想烙印,這些風波學校淡然處理,學生未受處分,沒被刁難,順利畢業,平安進入社會,如今想來有這麼一位校長承當,是多麼幸運。當時厲行髮禁,大家都理光頭,許多學校喜歡朝會時令同學脫帽檢查,在南台灣毒辣的陽光下,每顆光頭閃閃發亮,高層領導站在台上視察,沾沾自喜,這種荒謬在嘉中是難以想像的,對於這種零碎的、邀功的表面工夫,周校長不屑為之,很多學生愛留平頭,校方並不干涉,升降旗典禮照例要點名,學校也睜眼閉眼,從未嚴格考核,班長經常適時放水,通融同學改正記號,有一次詹老師發覺未到的太多,惟恐影響操行成績,想在點名簿上更正,誰知同學早自行改過,為此他大為惱怒,假裝生氣罵我們一頓,師生都暗自好笑,我們不在小事糾纏,嘉中自有它的法度。

學校在意的是師資:國文老師林錦志學識淵博,國學造詣深,是從花蓮中學爭取來的,聽他剖析古文是一種享受;上海足球國腳的顧劍培老師,腳力驚人,輕鬆能將球踢過半場,常年佩戴墨鏡,有一種海派的瀟灑;訓導主任陳祖榮是國際問題專家,常在朝會專題演講;英文老師劉正官,長得高高瘦瘦,初中生無人不識,他對學生嚴厲,常在課堂發問,大家都怕被點到,他喜歡用英文講課,這對初三生有點難,何況他帶點鄉音,學生對他忌憚,給他取了一個不雅的綽號,其實他是熱情認真的老師;還有一位英文老師賴正雄,喜歡在課堂上教同學唱歌,甫從台大外文系畢業,英姿煥發,教學活潑,頗受歡迎,他那口漂亮的美式英語,是初一學發音時,每天對著鏡子,觀察嘴型,隨時自我糾正,初二起經常到車站找洋人搭訕,練習會話,日積月累練就的。他另一項不為人知的成就,是從音標教起,把初中畢了業字母猶認不全的弟弟,調教成熱中學習、也能參加演講比賽並且得獎的學生。

對學生寬容,對老師尊重。周校長開學前必親攜聘書造訪老師,表達續聘的誠意,在普遍清寒的年代,這種尊崇多少彌補物質的困窘;對於教職員宿舍牌桌上的牢騷:反攻大陸,作夢吧!回大陸,想得美。他一概裝聾作啞,從不糾纏。

百歲的嘉中,再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會是什麼樣貌?我站在大雅路上看著母校的大門,優雅氣派地矗立斜坡上,頗有感觸,昔日寧靜的郊區,如今已是車水馬龍的要道,路上咖啡廳和餐廳林立,不遠就是蘭潭風景區,以前覺得蘭潭遙遠,如今發覺它其實很近,商店已將學校和景區連成一線。學校從前的舊大門,業已封住,原先從這裡出入,一下山就是東門町眷區,兵荒馬亂的時代,這裡收容了倉皇過海的軍人,後來集結成市,燒餅出爐了、油條起鍋了、甜酒釀上市了,這是另一個世界,每天經過都感到異文化的衝擊,如今夷為平地,喧囂的市集、南腔北調的嘈雜,竟是昨夜曇花。

當初將學校安排在山頂,周圍砌起高牆,希望大家專心求學,磚牆也盡了本分,將學校和外界隔絕,不過由於校區遼闊,出入大門,並不那麼方便,翻牆出外辦事,也就習以為常,辦什麼事呢?無非到牆外的禪寺找幾顆熟透的果子,或去一家不知名的小吃店廝混,年輕的心哪是圍牆可以羈絆,特別是初中學生,有些人生理已經成熟,但心智仍然懵懂,青春是那樣悸動,覺得學校處處約束,他們背著書包上學,但時間大都消磨在這家店,東家是一位壯碩的大娘,少有人知曉她的來歷,也不清楚她如何辦到,不知不覺把小吃店變成俱樂部,表面上對外開放,實際上少數人才進得去,如果你胸肌不夠結實、臂力不夠強壯、腿力不夠迅猛、膽子不夠粗豪,即使進到裡面,也被當成異類,渾身不自在,像小雞意外闖進大公雞的籠子,但凡學校禁止的,這兒全不忌諱,抽菸、打牌、喝酒、看黃色小說、吸收粗糙的性知識、規畫尋仇的細節、藏匿械鬥的傢伙。在這裡,有人揮霍了青春、有人學到了智慧,這是學校以外的學校,山頂的一則傳奇,如今店鋪已經不見,周圍也無其他商家,只有齊膝的野草迎著山風,颯颯的掀起綠浪,磚牆仍在四周圍著,但已無力隔絕外界,如今人人帶著塑膠盒子,由著它主宰心靈,控制行動,若干年後,它也會像圍牆一樣落伍嗎,但願那時,會有學弟妹來到山子頂,告訴我們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有擔當有風骨的周封岐校長。(圖/黃敬安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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