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禁書啟示錄——從《醬豆》到《廢都》

《醬豆》書影。(圖/時報提供)
《醬豆》書影。(圖/時報提供)

《廢都》何以如此轟動?

賈平凹(1952-)是中國大陸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一九八○年代初開始創作,從早期「商州」系列到近年的《山本》(2018)、《青蛙》(2024)等,廣獲好評,在國際文壇也享有一席之地。他的作品描寫故鄉陝南風土民情,刻畫日後定居的西安城市百態,無不鮮活有情,但論題材之大膽,反響之極端,甚至引發的社會轟動效應而言,非《廢都》(1993)莫屬。

《廢都》何以如此轟動?原因無他,唯「情色」二字。小說白描改革開放年代,西安一群文人的頹廢生活,風流到下流無所不為,露骨處直逼《金瓶梅》。革命大國號稱滿街都是聖人,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難怪此書一出,全民若狂,甚至引起動搖國本之說。三個月後,小說遭禁,但盜版早已鋪天蓋地。《廢都》現象成為上個世紀末中國出版業一大事件。

二○○九年,人民共和國建國六十周年,《廢都》竟然悄悄解禁,官方說法輕描淡寫。這是隱密政治(cryptocracy)的常態,但當事人賈平凹必定深有感慨。而環繞《廢都》的謎團依然難解:賈平凹寫《廢都》所為何來?他在事件前後經歷了什麼?小說內容人物是否有所本?時過境遷,賈平凹可曾有話要說?回答這些問題似乎並不容易,十多年後,終於有了《醬豆》。然而此書就算沒有煽色腥,它的命運恐怕也將步上當年《廢都》的後塵。

《廢都》書影。(圖/麥田提供)

兩種歇斯底里反應

撞擊出一千萬冊的印量

話說從頭。《廢都》裡的西京(西安)號稱古都,到了一九八○年代已是座灰暗鬱悶的廢都,甚至充斥怪力亂神。西京人見怪不怪,而一群好色男女正在陷入無窮盡的迷魂陣中。故事主人翁莊之蝶是西京文化名人,周旋五個女人之間,又捲入數樁沒頭沒腦的官司。他的墮落不知伊於胡底,最後身敗名裂,逃離西京時昏死在火車站裡。其時「古都文化節」正在展開。

莊之蝶的風流情史只是《廢都》的主幹,由此延伸出所謂西京四大名人,還有莊的妻子、情婦等各自發展出故事支線。《金瓶梅》的影響在在可見,《紅樓夢》、《儒林外史》的印記也不難發現。賈平凹細寫偷情縱慾,對一個標榜禁慾無慾的社會已是甘冒不韙之舉。而他又套用傳統「潔本」豔情小說的修辭,每在緊要關頭代以「□□□□□(作者刪去XX字)」字樣,如此欲蓋彌彰,挑逗讀者,也調侃了他們身處的閱讀環境。

果然,《廢都》一出,全民趨之若鶩,正人君子,權威當局則必撻之伐之禁之而後快。兩種歇斯底里的反應撞擊出超過一千萬冊(正版加盜版)的印量,適足以顯示一個社會對「慾望」消費與壓抑的兩端,以及慾望流竄、炒作、變形的必然。賈平凹玩弄封建時期的春宮修辭,卻招引出後社會主義時期的眾聲喧譁。在半推半就的情況下,他引領了中國世紀末色情即政治的風潮。

《醬豆》,

活脫的當代文壇怪現狀

《醬豆》看似《廢都》三十年後衍生的副產品,但自有其獨特意義。這部小說難以歸類,既有「作者」賈平凹現身說法,以第一人稱解密《廢都》現象,也有他的後見之明,時時流露「俱往矣」的感觸;既有報導文學的新聞性,也有後設小說的遊戲性。小說題記已經寫道:「寫我的小說。我越是真實,小說越是虛構。」「賈」語村言,令讀者會心一笑。這也使《醬豆》成為一則有關小說創作的小說,或創作如何成為或避免成為禁書的指南。

小說的主人翁(也叫賈平凹)自謂《廢都》的創作始於一九八○年代末。當時的賈平凹雖然知名度鵲起,卻遭遇創作瓶頸,更痛苦的是,他個人的婚姻走到盡頭。在極端沮喪中,「廢」字迸發而出,那不僅是個人無能為力的虛無感,也是整個環境難以為繼的廢墟感。《醬豆》除了描寫《廢都》被禁、失禁與開禁的來龍去脈,也交代了小說情節、角色的始末。原來此中有人,活脫的當代文壇怪現狀。而此書在禁與不禁間的角力牽涉複雜利益,更顯示一種名叫「資本」的怪獸橫行無阻──歡迎來到後社會主義中國。

然而對局外讀者而言,這類對號入座未必有太大吸引力,倒是《醬豆》所鋪陳的時代氛圍,所投射的閱讀和書寫境況,更令人心有戚戚焉。尤其小說點出賈平凹寫作《廢都》過程中,不但遭遇個人的挫敗、社會的轉型,也遭遇了六四天安門民運。這是當代中國文學寫作禁區中的禁區。《醬豆》原非為政治議題而作,但賈平凹既然要如實還原創作時期的社會生態,怎能避諱最明顯、卻也最敏感的事件?

天安門事件是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史最後一次大規模群眾運動。革命還是民主,姓社還是姓資,改革開放十幾年後,整個社會走到又一個爆炸點,而且遍地開花。何其反諷的是,這場運動卻被奉人民之名的政權遮蔽清零,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三十多年過去,《醬豆》卻將其鑲嵌在《廢都》寫作經驗中。儘管賈平凹的敘事曲折委婉,卻足以傳達當時人心的浮動。

《醬豆》延續對「廢」學的反省

然而《醬豆》真正的意義不在於賈平凹直面事件的勇氣──那未必是他的初衷,而在於回顧《廢都》創作與傳播的過程中,他有意無意傳達的一種社會氛圍,或用俗話來說,一種感覺結構。賈平凹寫西京男女的情色徵逐,庶民的體氣虛浮,上層領導的因循苟且,彷彿各不相干,卻又似沆瀣一氣,而他自己不能身免。另一方面,他又觸及閱讀的政治。就在全國夜讀禁書、心癢難搔的同時,我們感到還有一種「歷史的不安」縈繞其上。那不安不僅是色情帶來的挑逗和刺激,也可能是「政治的潛意識」(political unconscious)作祟。經過一九八九,高大尚的意識形態再也難以整合鍛鍊全民的身與心。下半身的解放與上半身的壓抑,或下半身的壓抑與上半身的解放,何者為因?何者為果?《醬豆》有一場描寫賈平凹和友人第一次群聚偷看成人電影的場面,人人屏住呼吸,認真學習,冷暖自知。終場後觀者之一嘆息,「過去四十年都白活了。」

《廢都》充滿寓言意義,《醬豆》何嘗不是如此?賈平凹曾分析自己的性格為「黏液質+抑鬱質」。因為性格和環境使然,他每每自慚形穢,退縮到封閉的世界,久而久之,發展了一套獨特的人生看法。這套看法不妨就是「廢」學的根柢。「廢」指的是百無一用的廢,絕聖棄智的廢,自暴自棄的廢,也是踵事增華的廢。以無用對有用,這和我們所熟悉的中國革命現代性願景──從主體的確立到黨國的建設──恰恰相反。

《廢都》氾濫字裡行間的色情描寫不過是「廢」學最初的端倪;而在後社會加後資本主義情境下,「廢」的曖昧力量更呼之欲出。賈平凹在千夫所指之下,仍然堅稱《廢都》是本「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靈魂」的書,可見用心之深。

三十年後,《醬豆》延續對「廢」學的反省,意義何在?網路時代的資訊傳播猶如資本氾濫,讀者見多識廣,《廢都》即使出現,也未必能再吸睛;二○○九年的解禁版還原全貌,反應卻平平。然而,在數據得以掌握全民行蹤作息的羅網裡,在躺平、內捲和耍廢的日子裡,《醬豆》似乎暗示《廢都》陰影不散。用魯迅的話說,「我能獻你什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影的告別〉)

剩下的只有對醬豆的懷念吧?那是賈平凹故鄉的滋味。或是那口醬缸?「黏液質+抑鬱質」的醬缸?黏黏糊糊,浸滿了盛世的日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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