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翔/深愛未來的憑據
童偉格在大學任教,課堂上曾以「對經典小說進行續寫」分派期末作業。這其實直面了好幾個寫作的核心:你如何介入他者的經驗(而非僅僅渲染一己所感),如何透過同情,共感,密集探勘,並拿捏分寸。「續」本身,不只要求有力的經驗承接(也因此不怕你是經驗匱乏者),更能充分意識到自己正在進行「虛構的虛構」,一種後設思維。如《童話故事》所示:「現代小說美學,肇啟於對已存虛構話語的後設性理解與運用。」如此,「敘事」這件事,因其「複述」的本質確鑿無疑,始得一種創造上的純粹。那麼無論在形式(續寫)或內容(集中營與大屠殺)上,我們都可以視《拉波德氏亂數》為此一路線的終極實踐──其筆法之純粹纖潔,其探勘經驗之龐雜暴烈。
讀童偉格,常常注意到他敘事中的減法徵象,這其實是一種另類特質,與宏大的敘事法形成強烈對比。童偉格既熟習以繁複見長的尤薩、杜斯妥也夫斯基,且一再重讀拉伯雷《巨人傳》、塞萬提斯《唐吉訶德》等。那麼減法從何而來?
一切書寫的前提是:形式若有意義,須與內容密切結合。因此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童偉格的減法──因為,當苦難的巨量真實進入人類意識時,總是自動落入簡化甚至空洞,甚至失憶,也獲得了一種不尋常的正當性。然而作家「仍然」決定讓真實以石碑的方式刻鑿留存。「仍然」在此,是一種「悲願」。而減法意味著,在書寫細節擇定上的慎重。到此為止,一切美學問題全都無可分割地直接關涉於倫理問題。
那麼,除了減法之外,這刻鑿的方式,確切是什麼?
明面上的主題是劫後與見證,真實的情況卻在在顯示:見證之不可能,劫後未必倖存,餘生可能就是無限的延遲與錯位。要解決這些難題,還是必須涉及倫理。童偉格認定的倫理,處理的是深厚的人際關係。依此為前提,成功的寬恕,不是忘記所受的傷害,而是克服回憶之時隨之而來的憤恨,也就是當我們回憶某個事件時,並非去「遺忘」它,而是「不再重複體驗」它。《拉波德氏亂數》在此指向的是未來。
「遠大的遺忘是可能的,因為它,就是人們得以深愛未來的憑據。」書中有關死滅的敘述,也總與「未來」一詞並置。
從童偉格對「同代人」、「史前」的闡發亦可推知,《拉》的真正主題,其實是時間。要在小說的藝術中理解敘事,就等於是在理解何謂時間,如何參與時間,甚至重新建構時間,尤其,當倖存的背後是人類全副心神的斷裂。那麼這就是一本對抗「業已斷裂之時間」的書,為我們指明方向:時間並非總是線性,一貫,齊整,結構,重複,精確;在眼下的嚴峻狀況裡,我們理應直視點狀,斷裂,強力類比,拒絕單一史觀,憊懶與日夢,青苔或細菌般繁殖的時間。後者是屬於詩性的時間,後者的敘事,可能更接近人類本初的知覺模式。《拉波德氏亂數》正是如此,一支將超量時間背負的鐘錶奇美拉,透過無微不至的變形,從普照而不覺其移動的遲緩日影,走入塵囂與石灰紛繁起伏的萬物顆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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