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翔/文學是我們的輕狂
主辦單位: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聯合報副刊、新竹女中
時間:4月17日(三)14:10-16:00
主講人:許悔之、吳妮民 主持人:黃庭鈺
蕭宇翔╱紀錄整理
圖╱本報記者黃義書攝影
衣飾與追求
「我是勞動者的小孩,父母很愛我,但小時候買衣服並不自由。」許悔之在演講的一開頭,決定從自己的衣櫃談起,琳瑯數算著年輕時他所喜愛的服飾,從A到Z。Armani、Ted Baker(今天穿的正好是這一季的新衣)、Vivienne Westwood(英國時裝設計師)等等。
他買衣服以填補黑洞到大約四十五歲為止。他認為,衣飾作為一種標誌,牽涉著內外的觀看,而觀看的行為,觀看的方式,決定了我們的行為與意識。
衣飾作為一種自樂(譬如身上這件Ted Baker好了,他說,細細可見青與紫的黼黻交織,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種「不為人知的細節與喜悅」,從「不滿足」出發,的確是渴望,且嘗試渴望,即便是粗淺的渴望──因為生命中更多的時候是沒有動力的重複。而創作者想知道這個重複之外有些什麼?除了紀律(刷牙洗臉、生涯規畫),想逃離原本的規律,穿越任意門般的自由,文學之開闔遼闊,可以乘載,可以想像,實是一種匱乏中的自由。
「譬如妮民考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學校。」許悔之一笑。吳妮民高中畢業後進入成功大學醫學系,其衣飾(或者說,觀看的方式)從一開始就選擇了「白袍」,看來乾乾淨淨,其實眾生之病苦血肉俱現。
「悔之老師念化工,我念醫學。」吳妮民表示,如今周一到周五當醫師,周末則回到家寫文學。然而最早,是進到了醫學系,才有了書寫與投稿的念頭。〈十九號電梯〉寫解剖課,正是運送大體的專屬電梯。吳妮民自言空間能力不好,課堂上無法記憶血管的走向,但這不是主要的問題。那些年少時光裡,學習心懷恭謹地清洗、搬運,阢隍驚懼,不知如何面對的,是「老師」。他們一貫稱大體為「老師」。
吳妮民的散文處理醫病關係,極善多重感官之纖敏展開,捕捉世界的別樣面貌,始終,有一顆懇切尋求和解的心。她寫解剖課與大體老師的「相處」之外,也寫對自我身體的返照自鑑,寫女孩對鞋子的迷戀,與足部痛苦的反思,寫指甲、牙齒,也寫打耳洞所致的過敏反應。前幾年,她處理龐大的主題式書寫,涉及家族在島內的長途遷徙,旁觀遷徙中的父母,還有自己作為子女,踵足其後,並肩回頭,種種幽微的關心與害羞。
絕對的自由
「所有創作行為,文學、作曲、畫畫、廚藝,都是從模仿開始。」許悔之說,然而「詩也常常是:我不太清楚此刻是什麼,也不太清楚日後會如何。」他提到《我佛莫要,為我流淚》這本在父親重病時所寫的詩集,在死亡面前,那些愛與哀痛是什麼?創作如若不只是私己的意義?把幻念置換成安靜讀經的過程,讓擾動獲得平靜,調伏自己的內在,達至會心一刻的喜悅──如果詩不只如此,還可以超越這些內探的事功?
「有時候,詩是我安靜自燃的餘燼。
詩是我對這個世界的抱歉與還禮。」
──許悔之《我的強迫症》後記
看似不可言說,私密無比的黃金時刻,若留下剪影,加以演繹,也可以成就一種公共對話。許悔之談到〈白蛇說〉,寫白蛇跟青蛇的同志之愛,將許仙與法海排除在故事之外,是一種文學層次上發起的挑釁,對墨守成規的反抗,一股「總想要再更遠一點」的進步意志。我們的生命若是由別人所建構,文明的層層網羅,我們本可以不知不覺地過完一生,但──我們意識到了逃脫,與自我生命的保護。
那確是自由,卻也僅僅只是自由。「以尼采而言,他要取得絕對的意志自由就只有崩潰。」許悔之接著提到,生命中有許多不同規模的臨界情境,可以讓人忘卻這種內向的自由,轉而對他者保持關注與在意。
譬如九二一大地震幾年,又有一次嚴重的地震;當下,許悔之車泊路邊,待電線桿終於平穩不再搖動,便看見大兒子從鞋店裡奔出,手裡提著心愛許久的球鞋,求之不得已數月有餘,他突然釋懷,替兒子結帳埋單。就像九二一地震後,許悔之遇到每一個人都問:「我有沒有什麼東西是答應你,但還沒做的?」
臨危情境下的感覺。文學應該是,感覺的發生的連鎖反應,而不是單獨事件。
另一次臨界情境,許悔之飛往西藏一趟,行前問彼時心肌梗塞後初癒的蔣勳,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攜回或待辦的?蔣勳思量四五小時,訊息裡只回了一句:「請代我在大昭寺前合十。」許悔之人到大昭寺,想說合一個掌,拍一張照,理應是很簡單的事。那麼合十時要求什麼、祈願什麼呢?在大昭寺前他久站,思惟——那麼替蔣勳老師祈福吧,願他創作源源不絕,且永遠健康。
既然人已經到這裡了,他想,下一次立於大昭寺前是什麼時候?那麼替父親,替母親,那麼替……本來是隨順因緣的一件事,起心動念後,無法遏止,有種「一切將無止盡延展」之預感。那幾乎像是公案一樣,代他人祈福,其實返身自鑑,一連串感覺的連鎖反應。在此,許悔之說,他突然發現「自己的生生世世被遺忘了」。(見詩〈合掌〉)
世界的路徑
吳妮民描述自己,是以斜槓的心情,維護著寶貴的比例,往往,利用零碎的通勤時間閱讀,先想好主題、架構,有計畫地面對稿子,才不致陷於荒疏、焦慮。醫學本來不是她的志向,後來也才發現可以拓增寫作的視野(也就是第一部作品《私房藥》的濫觴),身著白袍巡守於各簾幕之間,所看到的眾多場面,情緒,事件,自然匯流進入寫作之中,就包括病床前的人生百態,親族關係的糾葛,如何牽連了病後照顧的種種。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但她真的看過反例,完全放棄了自己的人生,殫精竭慮陪伴到最後一刻,這是人性的層次。
家醫科的日常不只在簾幕之內,病床之外還要上山下海,做第一線接觸。譬如子宮頸抹片篩檢的前線支援;衛教座談(對鄉下老人家操使台語往來,傳達務必精確的知識);把藥箱搬上救護車巡迴,到山區住民的門口擺攤看診;到海外,尼泊爾藍毗尼(悉達多太子出生的地方),在佛陀聖誕的法會,因法王擔憂群聚感染,請來了義診團隊。
同樣欣悅與震動的是在飛機內,平視喜瑪拉雅山峰頂,雲霄其上,與機窗等高,如升入幻夢之境。想起法會上誦經聲,天地充塞。令人疏瀹,澡雪,如夢醒。
在講座的最後,許悔之結語道,年輕時我們可能會喜愛飛到大英博物館、大都會美術館盡覽一切,但到了某一天,就會希望自己是乾乾淨淨一個,一個能感覺的人。文學就是感覺的事。你們當中將來可能是科學家、醫生,但各學科融通其中的內核,其實是好奇心,一種想要弄清世事,去到更遠之處的意志。文字,是辨識世界的路徑之一。
在生命的一些時刻,也發現自己的高度敏感,有一點不從俗、格格不入,你知道自己可以有不一樣的看法,但是最後學會融入世界,與他者共處,且仍然對自己誠實,保持自己的感覺。絕不說謊,但也有著體會別人難處的善良──這些,既是生命的平衡,也是創作的平衡。
「在最痛的地方
打開最遼闊的海
一隻被製成標本的蝴蝶
飛了起來」──許悔之《我的強迫症》〈讓我用詩回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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