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漢/凝視(下)

凝視(下)。(圖/阿尼默)
凝視(下)。(圖/阿尼默)

5.

「阿ちゃん,阿ちゃん,這刺身咁有好食?」

「阿ちゃん,最近身體咁攏好?」

圍坐在日本料理的和式包廂,他們把剛上桌的刺身與握壽司輕輕擺在他面前。

阿金靜靜欣賞著,靦腆微笑。聽力雖然喪失大半,但視力仍好,除了一點輕微的白內障,他連老花眼的情況都不嚴重。看著這些豐富的色彩,他滿心欣喜。儘管也許過早出門,在街上曬太多日頭,才剛坐上日本料理餐廳的榻榻米頭殼就痛,並稍微眩暈,仍然不減興致。

阿ちゃん,阿ちゃん。只有與月娥生的子女們這樣叫喚他。

月娥既沒跟著叫,也沒有阻止孩子的意思。畢竟,與其讓她的孩子叫起「阿爸」,她寧願孩子們用其他的叫法。

他聽起阿ちゃん一開始是趣味,後來是習慣。阿琴的小孩叫他「阿爸」,月娥的小孩則叫他「阿ちゃん」,某方面來說,這種區別也讓他在兩個家庭間,心靈上有了轉換的距離。

到了現在,他則是無比愛惜著聽他們叫喚的時光。即使聽不清楚了,還有記憶輔助。即使哪天頭腦記不住了,身體還是會幫他記住。哪天身體也不行了,靈魂也會記得。

阿ちゃん,阿ちゃん。這發音聽了就歡心。

他慢慢吃著刺身,讓魚肉的油脂在嘴裡慢慢化開,直到滿口都是軟軟香甜的魚肉。酌清酒,一杯一杯喝。

阿金喝酒容易臉紅。他年少就在前輩的鼓吹之下喝起酒,興致一來,相互搭著肩唱歌。在青春時候,他曾想過,在將來,能與這些日本人沒有分別,就跟酒後的微醺與快活能暫時抹去界線那樣。或在異地的戰場上,與死亡為伍間,有極少的情況放下戒備與同袍放心喝酒,卑微的生命與酒精如此完美的結合的狀態。當時的他,為自己的渺小感到幸福。

只是他料想不到,沒有界限的世界不曾到來。反倒在戰後面對著另一種更陌異、更無話可說的壓迫(他們甚至禁止他說日語、讓他的孫子們聽不懂台語)。他年輕時用盡全力贏得的自尊心,為了生存,不得不低下頭來。以至於,當他從戰場回來後,少年的歲月被一刀兩斷。他不再與人喝酒,只願獨酌,把所有說不出來的話,再度混著酒吞進腹肚內。

酒進了胃裡。酒香回甘到喉頭,酒精也慢慢進入他的血管裡。原來的輕微暈眩,在這時已經不停地轉起來。

阿金下意識的把手伸向一旁想扶著牆,被長女惜蓮輕輕握住。

「阿ちゃん。」他聽見女兒呼喚,也許是不自覺喝太多酒,情緒一來,眼睛就充滿淚水,眼前的世界看起來更為模糊。他閉上眼睛,回憶就這麼襲捲上來。

在那被債務追著跑的歲月,躲進阿娥住處的喘息時刻,他學會如何慢慢地把自己灌醉。

一杯,一杯,彷彿腦袋中有個刻度,可以細緻的感受自己的醉。不用杯子,不用酒水的量,而是隨著當天身體的狀況,血液循環的速度,去調整自己何時要醉,醉到怎樣的程度。

這樣的醉不會失禮,儘管也沒人看得到。不會像少年時分,忘了人與人之間是有差別的,也忘了人與人會分別的。他也清楚,這種醉不是真正開心的。毋寧說,那是藉由酒精,暫時淡忘一種愁,才能徹底進入一種痛。

月娥在夜晚出門工作,直到凌晨才滿身酒氣的回家。阿金會刻意避開她出門的時間,安靜地推開家門,象徵性地夾起留給他的一口飯菜,然後靜靜的等待。無論如何,他們有個不變的共識,生活窮苦也好,低賤也好,一個家要有老爸在。他會一個人在飯廳,就著月光,小口小口地喝酒,聽著孩子的酣睡聲。直到月娥返家,阿金才離開,回去他真正的家,那裡有阿琴在等他。

阿金沒有對誰說過,他那段四處「走路」躲債主的日子,即使如此疲累又卑微,但那些漫長的夜,對著月娘喝酒,守著兒女,盼著月娥早點回家的時光,他其實略感幸福。

幸福,並非同等於快樂。至少對他而言,是種坦然地擁有。失敗也好,挫敗也好,都不必偽裝,他能夠好好地,在這夜深之際享用自己這份屈辱感。他可以在清醒無比的痛苦當中,體會這份他渴求的折磨。他其實喜歡這種徹底被打倒在草地上,看著月娘滋潤的光芒而毫無想法的狀態。她會覺得,既然被打倒了,就再也沒有什麼能打垮他了。是他之前太有自信:他以為能拯救月娥,想不到後來還是害了她。才信誓旦旦允諾幸福,將她自酒家贖身,亦花了一筆錢讓她與養父母斷絕關係,到最後還是讓月娥重新出去賺皮肉錢。

予人希望,擱予人失望。為此,他無從辯解。他確實辜負了月娥。

奔忙籌錢的日子其實不難過,被債追著跑,一晃眼歲月就過去、身體便衰老,而兒女一下子抽高長大成為他陌生的樣子。跑路跑久了,心靈自然麻木,連債款都像虛幻的。像是從來就是如此,人一生下來就是在還前輩子的債,否則月娥怎會如此歹命?漸漸地,他對於債主的催討一點感覺也沒有,像是被驅趕的羊群,或一輩子耕田的牛,除了眼前的勞動,沒有剩餘的人生。

這些難捱的夜,屈辱的情景。因為痛苦很實在,歉疚感就能緩解。只是他不安,如果自己受苦就罷,但月娥何辜呢?他知道,從那時之後,他們之間再也無法真正的親密了。

在生完么子豐盛後,才剛享有短暫的安寧與富裕,他經營的藥房被合夥倒債,從此墮入被債務追逐的日子。月娥無怨懟,只將愁苦吞入腹肚,終於成為血液中的冰冷。等他發現時,他已經再也親近不了她了。

她只說,前世無修,這世人才會受苦。

在這句話語之外的阿金,只能一個人暗自地品嘗自己的地獄。

6.

「阿ちゃん,酒嘛是莫飲傷濟。」惜蓮打斷阿金的思緒,阿金忍不住害羞地笑了。他看著惜蓮的獨子阿偉,已經是個大人樣子。阿偉今年剛考上台大,剛到餐廳時,阿金還偷偷的塞了紅包給阿偉。

「阿偉已經是大人了。時間過真快。」

「對啊,阿ちゃん,伊最近時常問我你的故事。我跟他講,細漢的時陣,你飲酒,飲著飲著,會在暗暝唱歌。你的歌聲,足溫柔。」

說完,惜蓮小小聲的哼著旋律。雖然阿金聽不清楚,但他突然熱淚盈眶。

阿金突然發現,過去那些孤單喝酒的日子,惜蓮原來醒著。

作為長女,惜蓮早熟,且承擔起弟妹的起居。她早慧且早熟,唯獨缺乏安全感。擔憂母親酒醉、被客人纏上,也擔心債主找上門,驚嚇了弟妹,她總是淺眠,即使沒有任何動靜,也是在睡眠中,留待一點點的意識觀察外界。每當阿金對著月娘飲酒,喝到微醺時,醉得能好好品嘗自己的罪時,他會輕輕地,小聲地,哼起悲傷的日文歌。讓流不出來的目屎,隨著歌聲慢慢宣洩。

老了能懂很多事,很多事能突然懂。因為這時才懂,也已經於事無補了。此刻,毫無預兆,他知曉,那些無眠無夢的夜,惜蓮一直聽父親酒後哼歌。自己的悲愁原來會讓子女記得這麼久,以這麼美的方式。

這份溫柔的情感,經過那麼多年,依然完好如初,讓他具體地感受到。

他沒想過,原來有人聆聽過他,即使不理解,也願意相伴。許多事物都是這樣的。

阿金內心激動。同時提醒自己,來日確實無多了。他微笑地環視身邊的兒孫們,然後眼光回到惜蓮身上。

他看著惜蓮,突然想起了過去在相館所見閃光幻覺中的女子影像。他輕度白內障的白翳彷彿被抹去,眼睛像回到過去那樣烏黑。在醉醺凝視中,阿金體悟到,惜蓮不是他當初所見的幻影中的少女,月娥也不是。這世間本來就不存在那樣的人。他一輩子追尋的,真的只是幻影,不會有人被他拯救,也不會有人能真正的拯救他。

然後,他發現,他早已經被原諒了。在某個不存在的時刻,不存在的世界,被某個人,真正的理解,且原諒了。那些懊悔的、喪失的時間,就這麼還給了他。

那天圍在餐桌旁的照片,他微笑得特別自然,像是特別給予兒孫們的祝福。

拍完照,惜蓮的獨子阿偉,走到他身旁,花了好大的力氣,用台語問了他一些過去的故事。阿偉講說他想寫故事,想聽聽阿公講古。阿金拍拍孫子的肩膀,說他累了,往後再講,或問阿母就好。阿金說,關於他的故事,很久以前,就無啥好講了。

他想起還有件事忘了交代,於是拿起早上在相館翻拍的照片,慎重地交給阿偉。他交代這孫子,把這些照片分送給他其他三位子女。阿偉等著阿金繼續交代,阿金卻不說話了。原本想拿著照片說的話,他已經忘記了。

就像拍下照片那天,那瞬間,他目盲間所見的未來,其實無從描述,甚至也無從應對,人生就走到這歲數了。

這幾十年來,每當他困惑,拿起這照片思考,久而久之,印象就這麼疊加上去,抹消得如此無所覺。他看著照片的自己,想從少年時的眼神,快門按下的一瞬間,看見少年的自己眼裡到底看見了什麼。才發現,長久以來的凝視,其實是被凝視。他以一生的困惑,以時光證成的命運,一次一次地,獨自地投注於凝視。這些凝視,都進入了照片,那個年輕的自己的眼眸裡。

確實也毋啥好講的。到此,他不需要解釋了。他不介意他們怎麼看待這張照片,或許這照片依舊會繼續靜靜地等待凝視。當某一天,他們當中的哪一位,拿起這張照片,靜心凝視時。即使他不在了,少年的伊還是會看見更遠的未來,屆時,說不定故事就能講出來了。

走出餐廳時,頭頂的月娘正圓。

他有奇妙的感受,覺得自己的故事不再是自己的故事,感到輕鬆而無罣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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