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紀/海的紀念冊(上)

海的紀念冊(上)。圖/徐至宏
海的紀念冊(上)。圖/徐至宏

1.

台鐵屏東線過了南州站的鎮安站,曾經分叉出一條支線經大鵬站到終點站:東港。幾公里的路程,從日本時代就興建的火車站像穿經田園的驛頭,黝黑的木造站房在南台灣的豔陽下,也沒有發出光,小小的月台在火車停下來或開動時,可以看見零星的乘客,讓死寂的空間點綴一些人的形影。

一九六○年代中期,搭乘台鐵的普通列車,在鎮安站轉車,可以扺達海邊小鎮東港。當年,在港都高雄就讀高中的薌男,星期天常從鳳山站搭乘火車,行經後庄站、九曲堂站,越過高屏溪,經屏東站,歸來、麟洛、西勢、竹田、潮州、崁頂、南州各站,在鎮安站轉車,經大鵬,到東港與初戀的女孩約會。

普通列車的火車頭燒著煤炭,冒出煙灰,隨著火車前行往後飄飛,如果開窗,煤煙吹進車廂,會讓人眼睛刺痛,張不開來。但薌男喜歡打開窗,讓風吹進車廂。尤其是穿高屏溪上的大鐵橋時,他把頭枕在窗台看出去,火車和鐵橋之間彷彿狹窄的時光隧道,前方的景象逐漸逼近眼前,又飛逝於後方。南下時,從右邊的座位望向水流向的地方是看不見的出海口;左邊的座位望出去的遠方是山。

認識梨佳是一段火車上的機緣,在高雄讀高中的薌男和在東港讀護理學校的梨佳,有一個假日恰巧搭乘同一班車,而且坐在斜對面的位子。普通車的木造座椅固定、相向,薌男合上一本書的書頁,抬頭正看到她看著他,然後轉頭看車窗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薌男一直看著她,不一會兒,就在她轉回頭看過來時,看到她羞澀的樣子。

薌男在屏東站下車前,看了她多眼。下車後,火車開出,又在月台上看了看她。短短的學生髮掩藏不住眼神中照見的光。薌男走出車站時,仍記得她的眼神,她的臉。

屏東是他讀初中的地方,這一天,他和同學約好在公園旁的空軍軍官俱樂部聚會,這裡是機場空軍基地的軍官們休閒聚會的地方,有好吃的冰棒。從前,他放學後常來這裡吃冰。

沿著逢甲路、中正路,走在有成排大王椰子樹的路上,經過台灣銀行、市公所、縣政府,大約近二十分鐘的路程。俱樂部在靠近公園的地方,原是日本時代的武道館,二戰後改為台灣空軍的軍官俱樂部,原來是空軍基地的休閒設施,後來福利社開放一般人使用。我們習慣大夥兒約在這裡聚會,升高中後同學大多留在屏東的高中或職業學校,有一些到高雄讀書。薌男回到鳳山家中,脫離了在親戚家寄宿的年代。但常常回來屏東和初中同學聚會,這一天也因為這樣的行程。

「想些什麼呢?」一個同學這麼問。

「哪有想什麼。」薌男這樣回答,但有些不自在,好像被看穿心事。

薌男確實在回想火車上的經歷。好奇怪!心裡一直出現她的形影。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名字是梨佳,只記得短短的頭髮、明亮的眼眸。萍水相逢於從鳳山到屏東的火車上,不知她繼續搭乘到哪裡?同學們談起往事,敘說著有一次放學後,台糖小火車載著白甘蔗行經校外圍牆邊,大夥兒跟著小火車跑,伸手拔甘蔗,看著隨車保警鳴笛示警,小火車揚長而去,大家分著白甘蔗啃食的樣子。司機員在火車頭,保警在車尾車廂。白甘蔗是要交貨給糖廠製糖用,不是一般食用黑甘蔗。有些男生放學後,一夥沿著小火車行經的鐵軌旁行走,火車經過時總有這樣的遊戲。

升上高中後,同學們會談到升學的事,有些人選擇理工,考醫學院或其他科系。同學大多以為薌男會念法律,其實他想念哲學。他喜歡文學,寄宿在屏東親戚家,放學以後除了功課,喜歡看課外書。記得,讀過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文藝青年的夢似乎湧上心頭。在高中的圖書館,喜歡借閱小說、詩集,看文學雜誌。存在主義的思潮正引介到台灣,一些似懂非懂的「存在」、「本質」觀念,彷彿種植在腦海,正要發芽。

南台灣的屏東,暑夏剛過,仍然燠熱。外面下了一場雨,停了,近黃昏時,大夥兒決定散會。薌男走回火車站,等著搭車回家。

2.

學校的體育課,全班穿著運動服在操場集合,背對紅樓教室側牆,跟著體育老師的口令做健身操。二月中午後的陽光感覺是溫暖而不是燠熱。寒假剛結束,同學們回到學校,這是第一節體育課,照在大地的陽光彷彿從跑道反身射出來。跑道中央的場地是足球埸,好幾個籃球場在外圍邊緣,鄰接東面圍牆。北側的圍牆外是鐵路,火車經過時發出車輪磨軌的聲音。做完健身操後,體育老師突然說.你們知道教室外牆的瘡孔是怎麼造成的嗎?

大家在靜默中沒有人回答。

「那是機槍掃射留下的彈痕。」老師說。

大家一臉疑惑。

「你們知道一九四七年發生的二二八事件嗎?」

「二二八事件?那是什麼?」

一列北上火車正從車站開出,發出鳴笛聲。但同學們靜默等待老師的答案。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台北發生查緝私菸引發的抗議事件,蔓延全台。高雄也發生要塞事件。高雄中學、高雄高工學生響應,軍隊在雄中校園射殺學生,在教室外牆留下彈痕。」

體育老師淡淡的語氣述說了學生不知道的歷史。

那年,就讀高一的薌男的心彷彿沉沉一震,感覺一粒歷史的種子播下來。

喜歡踢足球的同學,暖身運動後,分成兩隊上場。其餘的同學分散在籃球場、排球場或在跑道,各自進行不同的運動。

喜歡足球的薌男參加足球隊,習慣在中鋒位置的他奔馳全場,體育下來,滿身大汗,感覺舒暢無比。高中生的薌男其實更喜歡在圖書館看書,中午時間他常吃完便當後,泡在圖書館翻閱報紙、雜誌,還借書回家。踢足球則只是利用上體育課的時間,他不是那麼喜歡運動。

自從去屏東的火車上遇見梨佳以後,有時會想起她,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記得她的短髮在陽光下黑溜溜發出光澤。

在大約一個月後,在高雄往屏東的火車上,薌男又遇見她。從鳳山站上車的他,一踏入車廂就看到她,兩個人眼光一交會就各自感覺到見過面。

薌男在她對面的空位坐下來,向她拋出笑臉。

「又見面了。」

她只是笑笑。

薌男翻開手上一本書的書頁,眼睛投注在書上,但腦海裡一直想著怎麼跟她搭訕。那是他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小說,卡繆的《異鄉人》。那時候,台灣正盛談著存在主義哲學,一些觀念吸引著他。一本薄薄的翻譯小說,主角莫魯梭在海濱開槍殺了人,他母親的喪禮剛過了幾天,沒來由的,他殺了一位阿拉伯人。莫魯梭是法裔阿爾及利亞人。

眼光從書本離開,一抬頭,看到她正看著他。不好意思地,她轉頭看窗外。車窗外飛馳的風景,一幕一幕的綠色田園在光影中閃過。過了大橋是一片甘蔗園,有台糖的小火車穿越。他一直看著她,一直看著她,終於她轉頭過來。

「常搭火車嗎?」

她點頭微笑,問說:「你在看什麼書?」

薌男把《異鄉人》遞給她,她看了看,然後還給他。

兩人就這樣交談起來。

她和薌男一樣是高一學生,在東港的一所護理學校就讀。家裡住在高雄的她,要返回學校。

薌男則是和初中同學約好一起去看教過他的一位老師,這位老師病了,正在屏東醫院療養。

下車前,他提起勇氣要了她的聯絡方式。她給了學校的地址。

這時,他才知道她的名字。

3.

薌男在學校圖書館寫了一封信給她。

只是簡單的問候,加上他抄錄的一段赫曼‧赫塞詩句:「並不是每一本書都會帶給你幸福/但書會帶你發現生命中的光。」這是他喜歡的句子。

收到她的回信是一個星期後,信寄到家裡。薌男看信的時候,滿心歡喜。信裡,她邀請他下個星期天到東港見面。她告訴他,搭火車到鎮州站,轉東港線,只經過大鵬站就到了,她會在車站等他。

小學、初中都在屏東念書的薌男對東港並不熟悉。但他知道那是一個濱海的小鎮,他喜歡海,喜歡海的遼闊和無限延伸。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海他就會興起一種莫名的心情,彷彿自己漂浮在蔚藍的水面,隨著波浪漂流向遠方。比起山,他更愛海。他覺得自己是海之子。

薌男回信給梨佳,約好去東港看她。

約定去看梨佳的星期天,薌男一早就起來,家裡習慣了他假日外出,以為去和同學見面。

從鳳山站往屏東的火車行程是他熟悉的路線,薌男從這個車站搭車去高雄上學,也從這個車站去屏東,東港從屏東向南。但這一次,心情不一樣,感覺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窗外流動的風景彷彿一幅一幅畫。

火車過屏東站,一路向南,經過麟洛、竹田……過了潮州,南州,在鎮安站轉車。一個木造小站存留日本時代的歷史景況,車站前後是台糖契作甘蔗田,可以看到一些農舍。一列只有兩個車廂的火車已等候在那兒,上車不一會兒就鳴笛開出車站。

經過大鵬,是臨近大鵬灣的簡易車站,有一條支線中的支線通往從前的海軍基地,是輸送軍需品的戰備鐵路,戰後也曾沿用。

過了大鵬站,很快就到東港站了。薌男隨著零落的幾位乘客下車,走出車站,一眼就看到等候在那兒的梨佳。近午時分,陽光異常耀眼。

記憶裡,小時候曾和家人來過東港,是搭乘客運車,直接到達鎮中心,火車站距離鎮上有一些距離。梨佳帶著薌男走向鎮上,他們先經過梨佳就讀的護理學校,從校門外可以看到灰白的幾棟大樓。梨佳提議往市場走走,經過鬧區的一些店鋪,他們走到一家在小公園旁的冰果室。梨佳叫了兩份芋仔冰,兩人一面吃一面交談起來。

相對之前陌生時的靦腆,這時話語多了起來,還有一些笑聲。

梨佳說,高中升學沒有考好,才到東港念護理學校。她知道薌男在高雄念了好的高中,問說將來想要做什麼?其實薌男並沒有立下目標,分組以後,他想選擇文、法,不會選擇理、工,他不想選擇學醫的路。但他喜歡念護理的女孩,喜歡看穿著藍白衣服的護理女人。也許是在書裡讀過南丁格爾的故事,受到的影響。

「讀護理,很好啊!將來可以照顧病人。」

梨佳並不這麼想。

「也許,我會重考。」她這麼說,舀一匙冰淇淋入口。

梨佳喜歡帶薌男去東港海邊。

從鎮上走向海邊的路,經過東隆宮和鎮海宮,兩座廟宇都金碧輝煌。穿梭的路上有小吃店,也有冷飲熱食攤。梨佳喜歡買一份炒螺肉,兩人走到防風林靠海的樹蔭下品嘗。開始時,薌男不敢吃,梨佳一再說吃吃看,他才試著一起吃,田螺肉炒九層塔加上辣椒,香香辣辣脆脆,確實好吃。

坐在防風林外的沙灘上,兩人一起吃著炒螺肉,加了九層塔和辣椒的口味,愈吃愈續嘴。在鎮海宮旁的沙灘,往北是東港溪出海口,更北是搭船去小琉球的港口;向南是大鵬灣。西向的太平洋,過了日午的陽光在海面上鋪陳一面大大的鏡子,愈是近黃昏,這面鏡子染著夕陽的顏色,彷彿一面錦緞在風中吹拂,漂浮著。

梨佳問薌男學校的事情。她在東港讀護理學校,但似乎不喜歡。

升上高中二年級的他,選擇的是升學文法科系,他對政治和法律有興趣,但也喜歡文學,也許讀外文系,這都與父親的期望不同,家裡想要他申請理工科或醫科,對他的選擇有些失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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