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億偉／附身記

推薦書：郝譽翔《城北舊事》（有鹿出版）

讀郝譽翔的《城北舊事》，不由得想到林海音《城南舊事》。林海音用一個孩子的視角與腔調，描述了上世紀二○年代北京城南某院的人事滄桑，那無辜卻世故的幼小身影，凸顯了周遭的有情與無情，脫序又盡力維持安好情狀。

若說林海音城南景觀是建構在種種人事無常之上，郝譽翔的「城北」（台北城北的北投地區）仿若是塑造飄零人事的因由，這城北似乎設了結界，完成了一套劇本，敏感如她，靈媒附身地轉述了一場又一場城市邊緣，荒蕪與繁華間的故事。

城北到底是什麼地方？我以為那些北投景色的書寫，是書裡最迷人的片段。彷彿是多年後的郝譽翔走進穿越劇，她附身到自己年輕的身軀裡，把當下說成舊事，所有感傷多了時間的答覆，但答覆卻融入已不在的北投舊景裡，沒有求證可能，只能讓事件隨惘然物換星移，蒸騰成了某條溫泉鄉的小徑：「山間的小巷在街燈下蜿蜒如蛇，泛出溫潤的烏光水滑，像剛哭過似地沾滿了無聲的淚」，或是遺留在關渡平原的夜：「大地吐出了白日所吸收的熱氣，吸引了涼爽的氣流從海面而來，夜裡因此山風大作，整座山的樹葉都嘩啦啦陷入海潮似的瘋狂搖擺」。

或許景色太美，也太無情；又或許人享受景色，但終歸是景色一環。景與景之間，是郝譽翔成長切面，無關華年，是一回回不得不的揠苗抽長。北投若還存有一點蠻荒之莽，那真正詭譎的不是荒煙蔓草的平原，或是枝枒漫天的山路，而是在這樣充滿魅靈神氣之地，人卻要植入現實。於是，書裡唏噓的篇章，是無論多麼邊緣多麼荒棄，人都無法逃脫世間的遊戲規則。在城北，郝譽翔體會到了階級差異，剝落油漆的公寓大門，遙望遠方有鋼琴的別墅，還有母親無法克制的賺錢慾望，以及自身家族衝突。最鬼魅的氣氛發生在這樣的時候，是完成不了母親對其出名的期待，女兒在這幢被鐵皮遮蓋陽光照不進的屋子裡，問句不被關心，家遂陰冷。

再一次或許，城北並不如表面那麼陰森詭譎。我特別喜歡郝譽翔那些青春遊蕩的篇章，北淡線的移動，公車的移動，每天在中心與邊陲來回。也許是苦澀換來，因身處邊陲，邊陲總能無限擴大，隨便一個轉彎，就連上了陽明山，牽到了淡水，駛在陽金公路被白天夜裡都不散的雨霧纏繞，不知名的尋常街角隱藏神祕機關。舊事已舊，但每說一次都是翻新，翻新的過程再重整一次記憶，把瘋狂與絕望鍍上了一層金，不許莫名的寬容來擾，誰也不想再經歷一次，但誰也得要那麼經歷一次。

《城北舊事》讓人感動，字裡行間充滿個人與時代的衝撞。作者獻祭出了許多景色，帶著傷與痛的色澤在書裡閃著。時代最終將城北還給了更大的無常，離開城北之後發現處處都是城北，郝譽翔在花蓮海岸也感受到了北投的氣味，城北不再是一個所在，而是一處漂浮之地，不只在她、或許也在眾人的記憶裡踽踽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