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剛剛/爬樹記

爬樹記。(圖/顏寧儀)
爬樹記。(圖/顏寧儀)

「媽媽,我真的很想爬,求你了……」七歲的兒子眼巴巴看著我,圓溜溜濕漉漉的眸子忽閃忽閃,晃得我胸有成竹的拒絕之詞如鯁在喉。

樹蔸,樹幹,樹杈,樹枝……我由下至上打量著面前的樹,初秋的風穿透盛氣凌人的樹冠迴旋墜落,砸到松花色草坪上,濺起微波渙散的餘音。嚴格講這棵樹不算高,但足以高到令我後背發涼。我故作鎮定地問:「你不怕嗎?」

我大概是在兒子這個年紀的時候意識到自己恐高的,那會兒家門口的公園新建了個大型兒童攀登架,名叫「八大行星」,八個鏤空的不鏽鋼彩球靠拱形通道、滑桿、攀爬網、階梯等組件銜接,尺寸各異,錯落有致。我躍躍欲試地排了好久的隊,沒想到剛爬上幾步就覺得不對勁,腳底失去了完整牢固的接觸面,視線下方常年踞守的地平線也無影無蹤,這讓我很不習慣。踏上鎖鏈橋後我好奇地俯瞰,看到縮水的蹺蹺板、單槓、轉椅、鞦韆……連同親愛的媽媽全部沉落到一個遙遠陌生的角度,我頓覺頭暈目眩,兩腿酥軟,每步只能勉強往前蹭一小格。身後的催促聲催出了我的眼淚,好不容易接近一個滑梯,我連滾帶爬滑下來,蹲在地上乾噦一氣,發誓再也不玩「八大行星」。

那是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加工計算出來的藝術品,造型標準的碩大天體在半空中保持著優美又危險的平衡,我被困在其中,體內的坐標系陷入混亂,暫停了丈量未來的進度。內向、敏感,警覺,羞怯……我具備導致恐高的一系列特質,安全感被萬有引力主宰,我盡可能避免脫離地面的活動,且不說蹦極、跳傘、纜車、攀岩之類,單單站到椅子上給天花板的煙霧警報器換電池就已經是挑戰,我必須強迫自己不環顧四周,不上下窺視,全程聚焦報警器底邊的滑蓋,才能在相對冷靜的狀態下完成任務。

直覺告訴我不能以己度人,我希望兒子與我不同,這樣他就有機會去開拓我無法涉獵的疆域;我又希望他與我相同,這樣他就不會繼續央求我批准他冒險。未知感導致的忐忑不安令感性壓倒了理智,我條件反射地更希望後者。

可惜,兒子拍著胸脯跟我保證了不下十次「不怕」,我開始怕他的「不怕」過了頭,上樹以後不知天高地厚地往下跳。德國樂隊Tokio Hotel在歌曲〈別跳〉裡唱道:「屋頂的空氣冰冷無情/寂靜中,我念出你的姓名/你不想聽。城市的眼睛/正悉數落下的淚,每一滴/都是無跡可尋的諾言/我為你向夜嘶吼,別讓悲劇成真,別跳/那燈光不是導航,而是陷阱。」我想起天體物理中,恆星的發光近似黑體輻射,紅色代表寒冷,藍色代表炙熱,所以紅色恆星的溫度遠遠低於藍色恆星,這與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對紅藍兩色的直觀感受截然相反。光譜可以眩視惑聽,海拔亦然。為什麼有的人站在高處會有縱身一躍的衝動?好像腳下有個飢餓的黑洞正等著吸食時間的骨髓,混沌之中的咒語催眠了悔恨,令意識瞬間失重。

後來我了解到,這種衝動叫作「高地現象」,法語名為「虛空的召喚」。美國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的學者曾對此做過研究,結果出人意料:高地現象與自殺傾向無直接關聯,而是與焦慮易感性有關。通常,當我們接近懸崖,大腦中的杏仁核會發出警報,模擬出跳下的慘狀,令我們恐懼,本能地退後。焦慮易感性高的人會對這種恐懼格外焦慮,其實這恰好體現出了強烈的求生慾,只不過有人把它誤解為大腦在告訴自己跳下去。

閉眼、尖叫、心跳加速、血壓升高……這些生理應急反應都是進化的結果:凌駕於喜怒哀樂之上的恐懼有著裁決生死的權力。不悲不喜的人生至多平淡無味,無懼無畏的人生卻能隨時終結——一道來自死神的隱喻,或者說,那是有關前世的戒律。

焦慮易感性極高的我,僵硬地戳在樹蔭下冒著冷汗,我止不住搓手,努力深呼吸,卻無法暫停大腦生成的災難片在眼前循環播放。兒子纖瘦,無辜無助,想到曾經睡在我懷裡、時不時抿抿小嘴的溫軟嬰兒現在要爬到我根本搆不到的地方……我的抵抗力徹底歸零。

有對燕子每年春天都來我家孕育後代,牠們把巢築在外門廊懸掛的立方體吊燈上。那個位置幽靜隱蔽,不受風吹雨淋,高度讓貓搆不著,四周牆壁的光滑度讓蛇也爬不上,算是塊風水寶地。然而即使燕子父母日夜看護,雛鳥的成活率依舊不高。今年的三隻不知何故從巢中跌落,兩隻遇難,唯獨的倖存者被我先生放回巢中。接下來幾天,燕子父母輪流照顧寶寶,一切看似恢復正常。突然一天早上我們發現巢上蒼蠅盤旋,燕子父母不見蹤影,感覺大事不妙,搬來梯子爬上查看,雛鳥已死,巢的底部藏著一個馬蜂窩,難道馬蜂螫死了雛鳥?我們很難過,把馬蜂窩和鳥巢都清理了。

我查了資料,得知馬蜂確實會置雛鳥於死地。牠們光顧鳥巢是為了享用富含蛋白質的零食,如蟎蟲或跳蚤,極其罕見的情況下,破殼不久的雛鳥也會淪為犧牲品。有人猜測鳥兒欲借助馬蜂禦敵而把巢築在蜂窩附近,殊不知馬蜂強大的禦敵能力會造成無差別攻擊,傷及雛鳥。忘不了自然科學節目中,野外監控攝像機捕捉到的實況:一隻剛出生四天的雛鳥被體型與其相當的馬蜂一口一口啄食頭顱。雛鳥的眼睛尚未睜開,身體無法動彈,只能張大嘴聲嘶力竭,牠細細的脖頸勉強支撐著腦袋,無規律的小幅度顫抖自動為馬蜂調整著進食方向,不一會兒,雛鳥的頭頂皮開肉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當你弱小的時候,全世界都與你為敵,包括你未來的獵物。威脅降臨,你沒有真正的庇護,至親也許率先離去,因為他們無暇自顧。形容自然界的詞彙裡有「美好」也有「殘酷」,豔麗的蘑菇往往意味著劇毒。成長中一次次履險生還導致的與世疏離不僅會屏蔽圈套和痛苦,還會屏蔽信賴和溫度,最終,將性格鑄造成眾多人眼中的強大。

我父母沒在我兒時告訴過我這些,我也沒想好要不要這麼早告訴我的孩子,眼下之急是不能讓他爬樹,就算他自己不往下跳,也難免失足,我向他解釋萬一他出了意外,我怕我沒有能力保護他。

「我會很小心不出意外的,我保證!」他眼巴巴看著我,圓溜溜濕漉漉的眸子忽閃忽閃,晃得我胸有成竹的拒絕之詞如鯁在喉。

「女士,請您給他一次機會吧,」身邊冒出一個栗色捲髮的男孩,歪扣棒球帽,比兒子高半頭,「我已經八歲了,爬樹爬得可好了,我可以給他做示範。」說完他環抱樹幹,腳蹬浮根,身體往上一竄,磨出成串小洞的球鞋在各個突起處如蜻蜓點水,三下兩下就踩上了最大的樹杈。「哇!天哪!太厲害了!」兒子止不住的喝采聲把欽慕之情從仰望的目光中源源不斷往外引,引出了我塵封的回憶。

上小學一年級的我被石磚縫裡長出的一株蒲公英吸引。一小團亮黃在大片線條硬朗的鉛灰中出眾得有些突兀。每天放學經過那裡,我都像著了魔一樣觀察它,密集細瑣的花瓣、柔軟的半球狀花冠、光滑挺直的莖……我幻想它是地下仙子向我求救的手臂。終於有一天我把它折斷帶回家,放進為它準備好的粉色塑料香皂盒。強行終止的花期讓世上多了一枚睡在簡陋棺材裡的失敗標本。我無法克制內心滋生的貪婪,彷彿公開展露的美只有被掠為專屬收藏品,才能制止喬裝成保護慾的占有慾分泌憂慮。後來,我在電影中看到權貴擲千金為初涉風月場的女郎贖身,鄰座的癡情人被這一幕感動得紅了眼眶,我卻神遊天外。濃墨重彩中的青澀極易撬動私心,沒有人能承受反差誘惑引發的槓桿效應——另一種形式的占有罷了,我認為,那並非純粹的英雄主義。廣義而言,真正的愛無關控制,好比我恐高,我希望你默許我安享陸地,而非強迫我飛翔,我亦不會阻止你飛翔,因為不恐高的你值得擁有天空。身處盈箱累篋的盛秋,我需要給兒子的初春預留足夠破蕾的空間。

我搜腸刮肚,把大大小小符合實際的、異想天開的注意事項羅列一番,兒子耐心聽完,在我點頭同意的剎那撲向樹幹。他仔細摸索樹皮上每個觸手可及的裂縫和稜角,反覆比較,選定最佳用力點,之後緊緊摳住,曲起雙腿,腳底扒牢樹皮褶皺,托著身體向上緩緩挪動,每挪動一小截,都停下來左右觀察,尋找下一處落腳點。不得不承認他的協調性和平衡感都遠強於我,行動也比我期待中的謹慎。幾分鐘後,他征服了樹杈,興奮地站直身體,高舉右臂自稱「自由女神像」,一覽眾山小,惹得樹下圍觀的孩子們拍手歡呼。

上躥下跳幾個來回,兒子已經像猴子一樣敏捷,動作輕車熟路。也難怪,多數靈長目屬於樹棲,即便陸棲者也擅長攀爬,有的甚至會游泳。見兒子無師自通,從祖先龐雜神祕的基因庫中初步開發出自衛自救的技能,我頗感驚喜。

不知過了多久,兒子的雙腳最後一次落地,我懸著的心也跟著落了地。準備離開公園時,我發現附近四五棵樹上都掛著聒噪的調皮鬼,媽媽們坐在樹下的長椅上無拘無束地閑談。淡色秋光透過濃密的火燒雲凝視著月夕花晨中的遊人,如同凝視著一張無形的毛邊紙,它一面光滑,詳細記錄了整頁工筆風格的文字,另一面保持原漿的粗糙,寫意時北窗高臥,略微洇墨,似乎並未留意背後講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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