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麗華/微斯人,吾誰與歸——永憶王文興老師

王文興寫給沈君山、曾麗華夫婦的賀卡。(圖/曾麗華提供)
王文興寫給沈君山、曾麗華夫婦的賀卡。(圖/曾麗華提供)

大四這年我急著在出版社編輯部開始工作。自幼家風寒素,父母認為無所事事游手好閒是萬惡之源,小學六年級暑假便央得稅捐處熟人同意我去抄寫一張一毛錢的稅單。中文系各名師課在不衝堂情況下,我皆選盡,似已無憾。不才名師棄,教室位置我越坐越偏越遠,學術荊棘路於我篤定一片黯然,早入社會工作是明智之舉。

選修王文興老師的小說選讀與創作,動機其一是對文字訓詁聲韻學等必修課備感疲憊,經典深奧,豈能常談。幾年下來心中總不悄然,想快快擺脫烏絲欄朱絲欄無標點斷句古籍。王老師課可能一學期交出三四篇自由寫作便可,沒有沉重教材累牘註解。其二是夜間上課對我白天上班如天賜良機。

自入中文系,除風靡的中英對照紀伯倫Gibran先知薄冊,我從未特別讀過什麼原文書。大一必修英文只記得William Blake英詩第一句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以猛虎猛虎,光焰萬丈翻譯自娛外,英文程度不自量力竟膽敢選讀此課,難免忐忑不安。

我能鋸斷桌椅好讓天花板變高沒人看到我嗎,偌大教室學生稀疏不滿十,第一晚,見王老師袖珍身形儒雅威儀兼之,徐徐自黑色廊廡外走近講台,他立即聚焦攤開書本,顯然對座下學生任何動靜無動於衷。第一個選讀作家作品是海明威A Clean,Well Lighted Place及Cat in the Rain。  

翻翻手中兩篇講義頓覺一陣竊喜,英文簡直極簡到沒有生字。Bauhaus泥水建築頂平宅方,開幾個窗眼就罷,室內空無一物,無設計可言就是它的設計。這短得不能再短的A Clean,Well Lighted Place,內容虛無如嚼蠟。一個自殺未遂的耳聾老人在咖啡館獨飲不欲離去,一個年輕侍者不耐繼續侍候斟杯,只想快快打烊回家摟著妻子倒床蒙頭大睡,一個年長侍者深悉這位八十古稀年老常客孤寂無依,在這間乾淨明亮的咖啡館夜夜獨飲,是他,我自忖可能連續自殺,的唯一慰藉。王老師讚譽這篇創造出海明威最經濟用字卻最強烈無人可仿效的風格或文體。他開始緩緩逐字逐句朗讀,我在教室後端逐字逐句貫注全神,一一跟從。

廣播劇男主角自兒時環抱的收音機來到耳畔,像個具備思想的樂器,王老師略低的男中音堪稱是他全身發育最完熟的部分。紙上文字化作黑暗中浮現的一泓光池,斑駁葉影灑落在老人臂膀,他擊盞作勢再要續杯。多麼驚人的精讀魅力,王老師琅琅讀著海明威,教我們從咬文嚼字裡看見聲音。形象,音符,標點,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年長侍者喃喃自編不輟的禱文Give us this nada our daily nada and nada us our nada as we nada our nadas and nada us not into nada but deliver us from nada…Hail nothing full of nothing, nothing is with thee.萬福虛無,萬福無所事事。音樂可無,那些無法成眠的人在亙亙長夜,只祈求有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可去。

第二篇Cat in the Rain,一對美國男女在義大利小旅棧。二樓面海,面公園及戰爭紀念碑。正在下雨,王老師曼聲吟誦,而且強調雨紛然落下的音韻,美似音樂經過句。The rain dripped from the palm trees. The sea broke in a long line in the rain and slipped back down the beach to come up and break again in a long line in the rain.房間虛空沉悶,他們應該已是夫妻。叫George的丈夫始終倚床看書,一兩句答腔,眼睛沒抬起過。做book widow的妻子百般無聊遠眺窗外雨景。她發現屋外窗旁桌底瑟縮著一隻躲雨的貓。她下樓出外尋貓,侍女追後為她撐傘,夫人你找什麼,貓,雨裡有隻貓?桌底小貓卻已杳然無蹤。她嗒然回房照鏡,絮絮著想把短髮蓄長挽髻,想春天降臨,想擁有蠟燭銀匙漂亮新衣等質實可感可觸的奢華,但若一切都得不到,至少她可以要求得到一隻小貓咪入懷。不久叩門聲開,門框赫然站著侍女,奉主人命送來一隻體龐的玳瑁貓。

王老師說女性頭髮長短在海明威筆下是重要的暗示。如果讀者能看出許多作者沒寫出的冰山,那就是一個成功的作者。寫出好的短篇小說根本就是寫詩。我開始學會,好的文學經過精讀細讀,嚼蠟之文可以嚼出冰山,嚼出含英咀華。有一次他在課堂說了一句,我聽來好像打字機驚愕得停頓下來,然後永遠凝止。「三十歲以後,我根本不需要其他經驗了」。他那雙透明鏡片後的眼睛不還天真未鑿嗎,而我們一般人不都自我惕勵「閱人如閱川,經事更諳事」的一生嗎?

同學繳出小說習作後,王老師批閱發回前必在課堂上擇優數篇,宣讀匿名文中精采片段並加討論。有文筆精美純熟者讓我相對羞愧自己的拙劣,惟早習於自己多年課業成績滯留在中後段班,寫作不行,至少閱讀已經精進。學期已近結束,一如往常,我把所學所思放在最後一篇習作名為「蘭菲的找尋」。故事愚蠢,技巧搪塞,文字又擠又擰,意象費力推敲,所能者儘量把爬格字跡寫得怯怯生生,端整漂亮,一張稿紙六百字好不容易湊齊四張。整整一學期小說選讀,對我稚嫩可憐的腦袋已經收穫滿載,有時甚至幸福嘆息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學分修畢,告別台大,陸止於此,海始於斯。

最後一堂課王老師循例宣讀佳作,〈蘭菲的找尋〉竟然在內,一時難以置信聽見「這位同學,簡直進步了太多太多」。我的蒙混作品矇騙住了王老師?抑或老師對學生的聊表精神鼓勵?手中盯住發回的稿紙,圈點數行之外,末端有王老師草草幾個確鑿大字「進步了許多許多」。

充滿神奇密碼的「進步」,似紙上升起的一道彩虹。滿臉赤熱離開教室,下課後的文學院靈樹印度黃檀沙沙作響,三兩美麗活潑的女同學被男友接走,笑語盈盈暗香去。大三拉警報,大四沒人要,我兀自一人踽踽而行,明天還要繼續出版社編輯部「語言學概論」的枯索校對。

校園一片漆黑,黑暗中又似乎藏著看不見的顏色,小小生物因而快活著唧唧作響。那個省電年代,無人想到把空曠地變為Well Lighted Place。王老師說三十歲以後就不需要經驗了。他是一座實驗室,他和現實世界的連結刻意如斯微弱,難道過多的人情世故,過多的淑世理想,對純潔的寫作心靈也許是一種光害?

〈蘭菲的找尋〉像瓷杯一樣摔出窗外,然而我永遠記得杯上花紋一般的「進步」兩字。只管往心靈深處找尋進步,成為我終生的Clean and Well Lighted Pl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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