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鹿港小鎮的土地公伯仔
●2021.11.22
車過新竹,冬日的陰雨便停了下來,到了台中,陽光忽而明亮起來。沿著二高向南,右方,是台灣海峽遙遠的海平面,海面映著午後的驕陽,銀光閃閃;左邊,是大肚山和緩的山坡,深秋的蘆葦花,白茫茫一片,竟也迴映著斑爛的白光。車行至此,頓覺一片天寬地朗,胸臆坦坦然暢快起來。
由於疫情,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台中老家了。以前回老家過農曆年,總是要穿過東北季風的冷雨,新竹的冷風,等到車過苗栗火炎山,天空才會慢慢放晴,陽光和煦,草木青翠,空氣乾爽。然而,當時總是被年節的高速公路塞車,搞得疲憊不堪,只希望快快到家,可以好好休息。
如今在疫情深重的悶局中,從陰雨的台北返鄉,回到熟悉的南方,回到「光之源」的南方,忍不住心底一暖,才知道這天清地朗的人世,這一無罣礙的心情,這坦然自在的旅行,是多麼難得的福分。
更難得的福分是,我和鹿港的結拜兄弟李棟樑已約好了去看他。
多年不見,疫情之後,我們曾通過電話,他在回想起當年去總統府舉牌的往事,依然清晰如昨日般鮮明,連郭繁男拿出標語的勇敢模樣,都記憶如新。唯一有點掛念的,雖然他爽快宏亮的笑聲依舊,可以打散所有的陰霾,但語速沒有以前的快,好像慢下來了,是否身體微恙呢?
海風依舊吹著老街的市招。幾年未見的鹿港小鎮,沿路的兩旁依然是做神桌、神壇的店招,看來鹿港木工的工藝依然受到肯定,幾十年堅持不變,似乎家中如果要有高品質的供桌和神壇,便要來此購買。這種景象讓人感到心安,彷彿在這瘟疫橫行,人人孤獨存活,無依無靠的世間,還有一種信仰和堅持是不變的,還有一種抵擋的力量。
變的是鹿港市區的一些景觀,許是觀光化了,開了許多給觀光客逛的小店、小吃、小紀念品攤子。沿著小河邊,原本老舊的雜木閒置地,也都清理乾淨了,變成了新的社區活動公園。車過摸乳巷的路口時,我還跟旁邊的妻子開玩笑說,這亮堂堂的大道邊,己經沒辦法摸乳了。
沒想到這一玩笑,車竟開過了頭,找不到去李棟樑家的路了,只好打電話問他,再用谷歌導航。
當年像走灶腳一樣的路,竟然忘了,我正跟自己懊惱,卻見他已站在路邊等待。在那一間賣香火的老店,門面沒有變,可是現在已經掛上「綠多寶」的招牌,賣的是生態有機肥料。雖然店內仍有一點香火紙錢,但李棟樑說,燒紙錢,這個有點不環保,就賣得少了。
至於有機肥,他說:「是跟日本生態學者買的技術,可以用一比六百的比例兌上水,變成有機肥料。很節省,很有效的。」
他很開心泡茶招呼,聊起當年去總統府前,每個人手上拿出怨字的時候,一排憲兵,荷槍實彈,對準他們說:「你們已踏入禁區,可以格殺勿論。」
「當時內心跳了一下,也是會怕啊。」他說:「我只好勇敢的走上前去,跟他們說,我們是鹿港的老百姓,我們只是來跟蔣經國總統陳情,我們想保護我們的家鄉。」
他指著牆壁上的大幅照片,那是蔡明德拍的,一群鹿港的鄉親,大部分是五、六十歲的長者,純樸的面容,無畏的、安靜的舉著「我愛鹿港」的標語。背後是高大的總統府。
「你看,這照片裡的人,有一半都不在了。唉,真快,也三十五年了。」
是啊,三十五年後,李棟樑也八十二歲了。更何況當年五、六十歲的農漁民朋友。
當年那個怨字的標語,李棟樑是交給郭繁男帶著的。他一整包悄悄帶到總統府前廣場上,再一張一張發給每一個人,一瞬間舉起來,整排群眾,怨字排開,總統府震驚了。這是戒嚴以來,第一次有人敢到總統府抗議。難怪憲兵準備「格殺勿論」。
那個勇敢的郭繁男一接到李棟樑的電話,立刻趕過來。一見面,毫無隔閡的,立即熱血拍著我的肩膀,說:「啊,幹,你後來是跑哪裡去了啦?有三十年沒再見到了吧!」
「啊,後來被報社派去大陸採訪,有幾年時間,都在大陸各地浪流連。後來又被調回來寫社論,關在台北,就比較少出來採訪了。」我說。
「哦,我們工會也常常跟大陸有交流活動,去過好幾個省市。我們也很熟!」他開朗的說。
阿男一點也沒有變,精壯結實,豪氣明快,講話直爽,真情流露。他一直是彰化木工業職業工會的理事長,並且在大家的推舉下,已經成為全國木工工會理事長。
「很懷念當年,跟你去王功海邊的那一間酒家。哈哈哈,那卡西唱到茫茫茫!」我笑起來。
「啊,你還記得那裡!」他大笑說:「王功海邊那一家,當年是我地盤,整個三樓都是留給我專用的。」
「都不記得是在二樓還是三樓了,太茫了!」我說。「只記得有一次喝很醉,想躲一下酒,就跟振國、思岳溜出去,站在面海的河堤邊,對著茫茫大海,拉開褲子,尿了好久,被海風吹得冷吱吱。」
「哈哈哈,你竟然都還記得!」他大笑起來。「現在王功都做海邊採蚵仔的觀光生意。那些酒家後來也沒什麼人去,已經都關門了。」
他看時間還早,便說:「你晚上住鹿港吧,明天再走,晚上好好喝!我先回去處理一下會裡的事。」他轉頭對李棟樑說:「千萬莫讓他走了!我們五點半去紅樓見。」
「等一下我們會先去媽祖宮拜拜,拜完了就過去。」李棟樑說。
龍山寺沉靜如昔。古老的山門的廣場上,石板依舊潔淨,斑駁的柱子在九二一大地震之後,曾重修過,也幸好修建時堅持修舊如舊,保持了那古老的柱石與木結構。特別是戲台上方的八卦藻井,完全以複雜的木結構互相鑲嵌而成,沒有用一根釘子,靠著古老的工匠手藝,嵌出如此巧奪天工的天井,於戲台的正上方,對戲劇的演出,有迴音放大的效果,真是不可思議。這樣的古典設計,包含著音樂廳應有的功能與美感,真是太了不起了。
站在龍山寺裡,想起了當年初到鹿港採訪時,李棟樑帶我走到這裡,看見廣場上的標語,寫著「我愛鹿港,不要杜邦」,以及孩子畫的水彩海報,繽紛有趣,而那天正好黃昏,夕陽正要西沉,金色的光,照亮了古蹟建築,每一道古老的線條,每一道三百年前的木工紋理,都栩栩如生的煥發出金色光澤。那真是典雅到有如三百年沉積的時間,所煥發出來的光。
夕陽也照著廣場上的不要汙染的標語,互相映照,竟有如古老的精魂,用夕陽的光影,向世界訴說:請保護好,這絕美之地,這祖先的福地。
幸好,阻擋下來了,如今這小鎮美麗如昔,觀光產業的發展,帶來新的生機,否則,不遠處的雲林麥寮,那汙染的情境、好發的癌症,不正是鹿港的對比嗎?
山門前的階梯有點高,我看李棟樑下來的時候,身體有一點不平衡,便伸手去扶了他。
「身體都好嗎?」
「不要緊的,只是下樓比較難。身體動一動就會好一些。」他用力搖了搖雙手,讓身體保持動感,似乎因此平衡感會好一些。
我們點上香,從前殿到後殿,逐一上香敬拜。李棟樑站中間,我和妻子站兩邊。
「咱龍山寺的觀世音菩薩,我今日和我結拜的兄弟楊渡和他太太,一起來參拜,希望菩薩保佑,他們身體健康,閤家平安,國泰民安。」
「也請保佑棟樑兄,身體健康,閤家平安。」
媽祖廟在鹿港老街,雖然已近黃昏,天色轉灰沉,但依舊有不少人來參拜,特別是年輕人居多。
「那時候,我們每一次要出去辦活動,我很怕出事,所以都會來這裡參拜,祈求媽祖保佑,我帶人出去,也要平平安安,把每一個人帶回來。」李棟樑臉色溫柔的說:「媽祖真有保佑哪,我們都平平安安,辦完每一場活動。雖然,當時是那麼的敏感的事啊。」
他走到廟口的一間小香火店,那店裡的婦人拿出一疊香火紙錢,便給了李棟樑。他伸手掏錢,那婦人伸手制止說:「你拿去就好啦!」
我暗示妻子,於是妻子把錢遞給婦人說:「是我們要拜媽祖啦,妳要收下來。」
那婦人還在推。妻子便說:「是我們對媽祖的心意啦,要自己買才行。」
李棟樑有點為難,便告訴那婦人說:「妳收下吧。」
走進廟裡的時候,李棟樑才說:「我們家是做香紙的,年輕的時候,隔幾天,我就要搬一箱一箱的香紙來這裡,大家都是老主顧了。我們家這幾年不做了,我搬不動,少年人也不做了!」
我想起當年他也是媽祖廟的董事,在那環保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媽祖廟的信眾,媽祖廟的周邊的小商販,都成為台灣環保的先鋒。他們只是小工、小販、漁民、農民,面目黧黑,手足胼胝,手上還有著木工的刀痕,魚網的刮痕,卻義無反顧,站上最前線。可即使站在最前線,卻是那麼安靜、沉默、卑微,只是舉出牌子,站在廣場上,連警察都不好意思加以取締。
雖然那些老人過去了,媽祖廟的志工已改換了一批人,但香火依舊。鹿港古蹟的吸引力,帶來許多年輕的信眾,在廟裡細細參觀。
我們先參拜中殿的媽祖。李棟樑代表說:「今日弟子李棟樑,和楊渡,和他太太一起來參拜。感謝媽祖,我們在反杜邦的過程中,保佑咱鹿港的鄉親,每一次的活動都平安,順利回來,保護咱的鄉土,賜給咱一方的淨土。請媽祖繼續來保佑,咱的故鄉在這次的疫情裡面,大家都平安健康,楊渡和他的家人都平安健康。保佑咱國泰民安,世界和平。」
我看他身體有點虛弱,卻還在保佑世界和平,簡直像一個敦厚老實的土地公,永遠忠於土地和人民,忍不住加上一句說:「也請媽祖也保佑棟樑兄,身體健康,閤家平安。」
我們循著程序,慢慢走著,參拜著,說著往事。
想起那時候的鹿港的書法耆宿施文炳老師,總是在我們想出什麼新鮮標語的時候,立刻揮起大筆,用他一生練就書法功力,寫出大字。現在想想,當時真該當墨寶給保留幾張呢。他年紀大了,幾年前已故去。
當年正當壯年的粘錫麟老師,曾為運動出了大力,招呼前來探查的大學生,也介紹在地的問題給所有媒體,在文宣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反杜邦結束後,他輾轉各地,宣揚環保理念,自稱是「環保弘法師」,約莫十年前先離世了。
「你為什麼特別會回頭來寫這一段歷史呢?都三十五年過去了。」李棟樑問。
我們站在媽祖廟裡,即將要離開了,卻有一點捨不得,便望著海邊的方向,黃昏的天色暗下來了,廟宇的建築在紅色燈籠的光暈裡,呈現一種金褐色的光澤。李棟樑的臉上也映著那光澤,特別明亮。
「最近重看台灣的歷史書寫,才發現以前國民黨的歷史,未曾記載這一段,民進黨的歷史,也只講他們的政治運動。可是1980年代社會運動的這一大段,它包括了環保運動、勞工運動、農民運動等等,是那麼重要,如果不是從鹿港開始的群眾運動,美麗島事件後的台灣,根本沒有人敢搞街頭群眾遊行啊,是從你們這裡開始的。後來林正杰跟我說過,你們既然都可以,為什麼他不可以呢?於是他開始了『給司法送鐘』的野雞式的街頭抗爭。如果不是這些衝破體制的社會運動,當然,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民進黨成立大會,以及台灣的解除戒嚴。這一段歷史,是延續的。而起頭就是鹿港的街頭遊行。這些平凡的老百姓開始的啊!」
我們望著媽祖廟前,街道邊的香火小店和一些紀念品專賣店。黃昏的光線中,慢慢在收攤了。
「謝謝你,還有心來這麼記錄啊。」李棟樑感嘆說。
「現在,台灣的歷史書寫,都把這一段遺忘了。只因為他們不是民進黨的歷史,就當它不存在一般。然而國民黨的歷史只記錄他們的政治史,民進黨也只記錄他們的反對政治史,可是這一段,卻是台灣人民,從基層出發的,最真實的民眾史。那是屬於台灣人民的真實歷史。」
「啊,幸好你還記得。」李棟樑握著我的手。
「我不算什麼,要感謝的是你們。你們才是寫歷史的人。你啊,粘老師,文炳仙仔,阿男啊,還有媽祖廟裡燒香的人們,都是最重要的人。你們才是改變歷史的人。」
「要感謝媽祖,讓我們都平安走過了。」李棟樑合十,回身向著媽祖神像,深深鞠躬。
我跟著合十,深深敬拜。向媽祖,也向保佑這一片土地的眾神。
那一瞬間,腦海裡忽然閃現剛剛在龍山寺看見的對聯:
掃石西天懸月色
推門南海息舟人
●2023.10.30
晚上,自友人處獲悉,李棟樑先生前兩天病逝,心中深痛。沒想到兩年前的拜訪,竟是最後的告別。謹以此文悼念一生的義兄。願觀世音菩薩保佑他敦厚善良的靈魂,願媽祖保佑他永遠平安,一如當年保佑鹿港的子民遠行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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