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強生/塵埃與火燄——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對寫 郭強生vs.鍾文音
一點點波西米亞,
一點點酒精與文學,
還有紐約
鍾文音在文壇嶄露頭角的一九九○年代,我人還在紐約,對台灣的文藝界已有些隔閡,腦袋中沒幾個新秀的大名,但她是其中之一。然而,卻不是因為對她的作品比較熟悉,而是聽說她是一個專業寫作人,預支了版稅就出國去雲遊,回來之後再一本一本勤奮還稿債。
沒見過本人,但我對她已有敬慕之心。這是二十多歲的我也曾有過的雄心啊,以為搖筆桿可以養活得了自己。但是三十歲之後的我,要面對的已不只是收入問題,生命提早崩塌,曾被早慧標幟的金童已然鏽暗無光。千禧年回國落腳於東海岸的大學任教,對故鄉已然的疏離一如對自己的陌生。
回國後認識的第一位作家新朋友正巧就是鍾文音。
當時同校任教的郝譽翔邀她去她們中文系上演講。不是自己系上的活動,通常我都不太露面。但郝譽翔教我活動結束之後再去找她,她要開車載我和鍾文音進市區去喝啤酒吃消夜。鍾文音也在紐約待過,念藝術,你們應該有話可聊,郝譽翔這樣預告。
事實上,那晚在路邊大樹下的見面談了什麼,我已毫無印象,但初秋夜風吹拂下,路邊熱炒燈影搖曳的東岸風情卻一直刻在腦海。輕熟年紀的我們,還帶著青春才有的無謂與顧盼生輝。一點點學院,一點點波西米亞,一點點酒精與文學,還有紐約。說來我跟郝譽翔也不是在台灣認識的,她來紐約幫人帶東西給我,之後每次她來紐約我們就會見面。一九九○年代,總會讓我想起卡洛金(Carol King)的那首〈好遠〉(So Far Away),一開頭是這樣的:總是相隔遙遠,都沒有人會好好待在同一個地方了嗎?……
那是一個時代的轉折,突然知道世界之大。還沒有本土小確幸與網路手機,「走出去」的意思不是敲敲鍵盤搶機票旅遊,而是放下簡單已到手的東西,把自己放在未知的路上,讓自己彷彿如貼滿託運標籤的一件行李般,帶著旁人看不到的傷痕累累。
初次相見,在鍾文音身上我接收到了同類人的電波。
但是我們卻又是個性完全不相似的人。她有著我羨慕的一種沃土般的生命力,任何種子都能在她身上旺盛忘情的生長。這就是她作為小說家的一種特異秉賦,大量的感官細節與世情的千迴百轉,在她的文字中都能具體成了一朵朵攫人的生猛巨卉,綻放著豔麗豐腴的瓣蕊。
但是她整個人卻又素淨嬌小,數十年如一日的長髮垂胸,永遠只露出小小的一張臉,還有逢人便笑的一聲聲少女鼻音。雖然一回國就已相識,但離台北也很遠的我,與她接下來十幾年卻極少交集,只有文字中相見。
她的小說建立在
她天生說故事人的
本領上
二○一五年我開始留職停薪回台北照顧父親,偶然一次頒獎典禮場合上碰到,鍾文音非常自然地跟我說起她也在照顧臥床的母親,而我那些年多半都只能虛弱地對他人的關心報以淡淡的苦笑。但是文音的同理心讓我感受到與之前印象中不同的母性慈悲。
作為背負長照者重任的大齡單身子女,莒哈絲吳爾芙成不了她的幫手,浪漫異國已遙不可及,只得潛居淡水八里為母親把屎把尿。而我的生活範圍不出老家二百公尺,套用鍾文音的說法,「我將前往的遠方」也只是抵達巷口的那家小七,每天等父親就寢後,身心疲累的我坐在超商門口,點一根菸,喝一杯三十五元的熱美式,一點不意外如果我就將如此一天一天老去。
但,我們都在這樣的新身分中被重新淘洗,重新刨光。她的小說也在這時期開始蛻變,《想你到大海》讓我驚豔。
按鍾文音在這本小說後記中所述,起心動念是因為長期陪母親進出馬偕醫院,讓她注意到了馬偕的台灣妻子張聰明。這樣旺盛的創作慾!侍母陪病的那幾年,反倒成就了她近年的創作高峰。
《想你到大海》成功地擺脫了多年來台灣小說對歷史人物書寫的神格化與刻板化,不是資料蒐齊,按照配方本土歷史記憶身分再佐以生態正義少數族群就好,這本小說甚至是無法找到一個目前評論適切的分類位置。我無寧相信,這是一部內視的啟蒙小說。是結束《豔歌行》《傷歌行》《短歌行》回家後的女兒,一部自我重新安頓之書。書中用米妮這個現代女孩對應了護照英文名採Minnie的張聰明,這樣的拼貼也許打壞了長河史詩小說應有的格式,但卻是鍾文音在寫作上一次不得不的撒野。用她自己後記中的話來說:「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說〈怨懟街〉也從淡水出發,以淡江墮落街為原型的愛情小說,但小說裡看不見淡水的歷史,只餘個體的青春哀歡。早期曾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怨懟街〉,多年後,連綿延展擴大成三十多萬字的《想你到大海:百年前未完成的懸念,來到了雨水的盡頭》。」當然,這不是鍾文音小說的盡頭,她的爆發力才要開始。
留職停薪三年沒有收入的我,人從東岸回到台北,有段時候開始多接了一些演講或座談貼補生活,和同樣沒有固定收入的鍾文音反倒在類似工作場合相見的次數變多了。我記得自己接下了某大學諾貝爾文學獎系列講座的引言與對談人,其中一場便是和她同台,聽她談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以前從沒當過她的聽眾,那晚我第一次發現,她的小說原來就是建立在她天生說故事人的本領上。不久後便接到了她的邀請,為她新作寫序。
《溝》這本短篇小說集被她謔稱為「老年地獄圖」,卻真正發揮了她天生高超的說故事的本領。長篇小說總得端出個架式,往往那也是障眼法;短篇少了那些大布景大卡司,才更貼近創作者的心性。這本集子看得我既眼熱又不時忍俊不止,真想一則則來跟她討教:妳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千奇百怪的中下階層人生?軍隊野外打靶,附近人家便有婦女自帶草蓆,跟阿兵哥壕溝裡成交好事賺取零用,這樣的故事是聽來的嗎?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像力,讓一個大齡女兒「偷」走臥病的母親,推著醫院病床在車水馬龍的街頭行進。這樣的畫面太震撼,也太心酸,卻又有一種超現實的黑色喜感。
是的,鍾文音是有喜感的,但在她的長篇小說中卻罕見。
真正的寬恕,
只有透過文字
你知道我的外號叫「太后」嗎?我彷彿又聽見她話沒說完就先笑出聲的自我打趣:因為我的每本書都「太厚」哪!
但是這如寶塔堆疊的書寫,字字都是她人生中的腳印行旅。我總能在她的小說中看到一個冷眼熱心的鍾文音,高度敏感,如此理直氣壯又慈悲寬容。在我眼中,她傲人的寫作成績,同時更像是記錄了眼睜睜活生生的當下,一個即將要過去的年代,所有前塵舊夢糾纏不清的一段成長。那潮濕的、熙來攘往的、在傖俗中流轉的人生,在不過一轉眼間,已經進入下半場。
然後,就是那本超級厚、又連獲兩個百萬大獎的《別送》了。貫穿《想你到大海》的是基督教,到了《別送》則是佛法滿天,更加氣象萬千。像是一次決絕的自我鍛燒。老少女的中年回望,徹底寫透生苦病苦愛憎苦別離苦……最後成為窯燒琉璃般的哀美。
書中女主角是一個與鍾文音本人有不少若合符節之處的大齡女兒,雖然這個腳色從大學開始就出入各種佛學社團或靈修團體,但是卻一點也解決不了她現實生活中的愛恨貪嗔癡。直到母親過世,她發願要將母親骨灰帶上西藏高原,全書的後半部就全聚焦在這場朝聖之旅。
然而寫作此書的當下,鍾文音的母親仍在世,是什麼原因讓她在筆下先送別了母親?既殘忍又溫柔地將母親賜死,讓「女兒」有機會踏上人生中最重要的修行之旅,何嘗不是作家企圖昇華轉換現實生活中的荒謬磨難?佛教中的西方淨土看似書中闡揚的主旨,實則不盡如此。透過作家的敏銳之筆,將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根不淨,與色聲香味觸法的斷捨之難,層層疊疊鋪展,反映出女人因天生生理之不同,加上社會文化加諸的與剝奪的,如女性勞動力所處的經濟階級,母女之間的互傷互憐,尋愛女子的肉身流浪,形成種種孤困無言,讓人反思,女性究竟是美麗天成的容器?還是破損的瓦片?她們豈能像男性高僧口中一句「何處惹塵埃」,說放就能放?
以宗教入題,並非鍾文音在信仰上的皈依辯證。所有的宗教教義都在警示著人生現實如夢幻泡影,所有的修行之路都在為俗眾提供脫胎換骨的法門。但,對如鍾文音這樣的小說家而言,這樣的答案與和解都太容易也太單一了。真正的寬恕,只有透過文字,而且是真實得有時令人不忍的文字。
屬於她的惡之華,為的是超渡那些水裡來火裡去的靈魂,看來才是作家以小說證道的終極關懷,更是鍾文音小說藝術的一次大開大闔。
從塵埃開出花朵太苦,從地獄返回報信太難,從火燄誕生蓮花太痛。她在為我的《我將前往的遠方》作序時寫下了這三句話。
在過去這七、八年間,我們經歷著共同的長照者悲歡,不時以文字彼此傳遞著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堅持,在太苦太難與太痛中學習告別與繼續上路。過去一年間,我們相繼失去至親。雖然我較她年長,但是看到她一年內又出版了《訣離書》與長篇小說《木淚》,感覺她已像是走在我前方的領路人,正在回頭叮嚀我,無繼承者人生最貴重的遺贈,唯有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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