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亞/秋光如蜜

「秋光如蜜」。

一張淺黃色紙條塞在門縫底下,和外面小徑石板地的太陽光一起硬擠進門縫,阿王眼尖,由雙人床上鋪一躍而下,拾撿起紙條大聲念出「秋光如蜜」。

女生宿舍裡一片哄然,字是毛筆寫的,無論坐臥站立哪個角度,女孩們都能看得清楚那四個中楷字。

誰的?是誰人塞給誰的?軍事單位,都是男人,未婚女孩幾乎都在這宿舍裡,有人塞紙條告白了,大事啊。大夥互相調侃,可是沒有人承認和自己有關。這是星期天的早上,不論編制內或編制外的女雇員都急急換去睡衣,準備大洗衣服或去看免費的早場電影,或回家看爸媽,或去見哪個我們不知道的誰。我穿著新做的長袖條紋洋裝,站立女生宿舍的門口,我要去哪兒呢?秋的太陽撫吻著我的衣裳,咖啡色和白色混印的條紋就是我的秋天。

我順著石板小徑走,晨光灑在一旁青青綠意的草地,好看的草兒們胖胖地匐伏,抽長出黃色小花、白色小花、粉紅色小花。

我的心情愉悅,管他去哪裡,我可以隨路步行,就走走。

我想著「秋光如蜜」。我想著昨天。

「波光瀲灩如果寫成春光瀲灩是不是也可以?」我點頭。

「可是現在是秋天,秋光瀲灩也可以嗎?」我沉吟,說:「瀲灩是指水多到會滿出來,秋天的湖水河水都被夏天曬蒸發了吧?水不多,不瀲灩啦。」他點頭。

「那秋光要怎麼樣?」他問。「你就想想吧。」我答。然後,我把寫中楷的七紫三羊送給他。

「七紫三羊」他念竹筆桿上的字。問:「很貴吧?」

「當然。」

「為什麼毛筆名字叫七紫三羊?」

「不知道。」

然後,那工整的「秋光如蜜」出現了。我真的驚訝他有這樣的天分!他只是一個傳令兵。  

曾經他問我:「妳十九歲?」「嗯。」他只是笑。我沒問他幾歲,我幹嘛問?但他是民國三十六、七年在家鄉江蘇被抓兵抓到台灣的,有人說。他應該很老了,二十九?

走向大門會遠遠看到男兵的宿舍,平日我們將那裡當禁區,但今天有點怪,一輛憲兵吉普車停在宿舍門口。大事?星期天耶,有什麼公事?一個憲兵坐駕駛座上,宿舍裡有男人大聲質問的聲音,出來一個憲兵,又出來一個憲兵,都戴著鐵頭盔配著子彈帶、手槍,然後,一個高個子穿白襯衫的男人被後面的憲兵推了出來。他的襯衫似乎是新的,秋陽之下,濛濛白得耀眼,長褲倒是昨天的卡其褲,令我驚訝的是他交疊的手腕,上著,上著手銬!

我就呆傻吃驚極地望著這一幕,這時我看到一個憲兵手中兩個大牛皮紙袋,有一個袋口露出一截竹桿筆,筆頭上一個紅圈圈細繩。駕車憲兵望了一眼紙袋,說:「理光照相機呀。」拎袋子的憲兵說:「還有雙筒望遠鏡呢。」

這是怎麼了呢?這是怎麼了呢?

他一腳邁上吉普車,忽然,他轉頭,好像是望向我,他是望向我嗎?他好似有些尷尬,又好似無可奈何,微微笑著,進入吉普車,坐下。

後來我離職,再也沒有見過他,只是,谷哥大神告訴我:「有一種紫色毛的兔子,用七成紫兔子毛和三成山羊毛加在一起製成的毛筆便叫七紫三羊。」

現在我才知道。

現在他知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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