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曉楓/離島的房間

《紅顏已老》隨石曉楓遷徙於不同的居所。(圖/石曉楓提供)
《紅顏已老》隨石曉楓遷徙於不同的居所。(圖/石曉楓提供)

蘇偉貞《紅顏已老》收聯合報中篇小說獎同名作品。(圖/石曉楓提供)

珍愛的文學「閒書」

而今只要閉目冥想須臾,那個離島的房間便會重新在腦海中影綽出現。時間回到少女時期,孤單又擁擠的學習生涯裡,終於擁有個人空間、終於有了幾名熱愛文學的高中同儕,而父母為我所置備小而陽春的塑膠布櫥,就擺放在房間右側。布櫥外觀我選了天藍底色,內有三層小隔層,正面目視,透明塑膠布屏蔽下,可以看到下層我橫放了畢業紀念冊、上鎖的日記本、剪貼簿、小學集郵冊書籤卡冊等規格不一的本子;中層是我曾用過卻捨不得丟棄的國文、歷史課本,上頭有密密麻麻的筆記和隨手抄錄的詩詞;而最上一層,則擺放著我用有限零花錢購買且珍愛的文學「閒書」。

那時島內的學習資源貧乏,書店不多,我們所在的金門金城鎮,大約只有「黎明文化事業公司」內部的空間最寬敞,但裡頭少量的文學書內容駁雜,比如《種花記》封面不見編者署名,內文作者年代不明、選文來源不列,書裡頭收錄的除了張秀亞散文外,朱自清、梁實秋、余光中的作品都有,而我也就囫圇吞棗,看盡了各路名家散文而不自知。若在假日隨母親回娘家山外,一到鎮上我必定躲進外婆家隔壁的「源成書店」,就著書架上陳列的小說隨意瀏覽,選定後佇足良久、狂熱閱讀,而眼角餘光則隱約可見書店老闆的不耐與不歡。山外車站左側另有一家「長春書店」,光線昏暗、塵光隱約,每回經過時便覺空氣中浮動著古舊的神祕氛圍,但母親心繫於大路底的娘家,傍晚則看好時刻表要趕車回金城煮膳,因此我從不曾真正進去過,長大後才知曉,那是地區作家陳長慶先生開設數十年的書店。

越洋郵購,

偷渡遠方的夢想

自從發現台北的洪範書店、九歌出版社定期出版書訊,也接受郵購服務後,班上小文青們爭相勾選書單,關注每期二手書,因此除了金門書店的實體書之外,我們又多了等待越洋書籍的樂趣。高一下學期時,我已擁有滿滿一列文學書隊伍,它們排排站在不染塵的布櫥裡,愛情試驗陪他一段滄桑油麻菜籽殺夫自己的天空水問愫細怨,洋洋大觀,充滿了少女空間獨有的氣息。

這些選書彰顯了偏執的興趣取向,而我在海峽另一端發行的文學書籍裡滋養、暗藏祕密情懷,也寄託對於未來的無盡想像。比如說吧,簡媜《水問》裡描述的台大校園,那些白千層、杜鵑花叢,充滿新鮮的生意,而作家在校園裡經歷的種種情事,以〈水經〉、〈水經注〉題名,那句「我的愛情是一部水經,從發源的泉眼開始已然注定了流程與消逝」,吟誦再三,讓人覺得充滿淒美又壯烈的大氣。大學生活就該是這樣的嗎?這是遠在離島的高中生唯一憑藉的想像藍圖。又比如《愛情試驗》,在李昂筆下那些情慾交纏的混亂裡,我們發展早熟的情愛想像與思索;而在封閉的女主角生活裡,我們亦能同理其心情。

書有時也會流轉出去,校刊社是大家逃課、交換圖書的據點,各人有各人品味,但遇著有共鳴的作品,輪轉一圈回到自己手中時就變樣了,原先珍愛的段落,此際除了紅線標示外,那個誰又在某段落用螢光色強調、那個誰又用自己獨有的圈點方式表達讚嘆,還有那個誰且在上面加註了眉批,什麼「心有戚戚焉」、「好淳美的經驗,真嫉妒死了」之類,而我並不覺得痛惜,彷彿又隨著同儕的眼光重讀一遍文本。高中三年,我們便在課本之外偷渡這些遠方的夢想。然而,其中有一本書我是絕對不出借的,日後它且隨我飄洋過海,從大學宿舍、校外租屋,一路伴隨我遷徙於不同的居所,最後落腳於自己的房間,那是聯經出版的《紅顏已老》。

《紅顏已老》內頁。(圖/石曉楓提供)

絕對不出借的

《紅顏已老》

〈紅顏已老〉是聯合報69年度中篇小說得獎作品,蘇偉貞於隔年結集出書。關於偉貞的作品,高中時我最早接觸的其實是〈陪他一段〉,〈陪他一段〉以「我的朋友」開場,寫「我」在整理遺物時,從青春自死的費敏日記裡勾勒出的一段情事,而最終費敏那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更教人讀到椎心。我立馬成為作家蘇偉貞的粉絲,因此一見《紅顏已老》,二話不說,買。

整部小說集的扛鼎之作便是同名中篇〈紅顏已老〉,這是有點閨怨的小說題名,而主角章惜同樣有個美得出塵的名字,她是這樣出場的:「章惜比一般人瘦,兩根鎖骨橫在衣領口,倒沒有一般瘦子硬撐的感覺。」回到故鄉,連收票員都「不甘心的又追趕著她的背影」的章惜,去國四年,仍在與已婚經濟學教授余書林的情感漩渦中自苦。走在台南古城,年輕男子成孟延篤定而自信;而身在台北的中年余書林,則一貫維持他內斂而自持的書生氣質。章惜徘徊於兩名男性之間,小說場景則往來於台北與台南,間或穿插留學加拿大時,余書林藉開會之名繞道多倫多探訪章惜的片段,夜裡,連章惜帶他去的加拿大地下酒廊都名曰「不染塵」。

〈紅顏已老〉通篇寫章惜與余書林之間的精神交流,人物原型與氣質同〈陪他一段〉的費敏如出一轍,裡頭有段章惜求學時的生活細節,相當打動我:

他們在圖書館上課,學生問:「在路邊擺個攤子賺錢算不算經濟結構行為?」他(按:余書林)想笑,沒來由,卻覺得悲哀;章惜站起來,走到開放書架,快下課時走過來,遞給那學生一本─—實業世界。給他一本童話─—呆子伊凡;學生裡有人認識他,問道:「什麼意思?」她彎著眼,一派清淡:「各得其所。」

這是有點瀟灑、有點頹廢也有更多特立獨行的章惜,其間亦映照出學術象牙塔裡單純、毫無雜質的男主角氣質,當然,我最欣賞的還是章惜。蘇偉貞小說裡的女性總有點不同於流俗的倔,那股「不與時人彈同調」的自我堅持,深深打動在離島壓抑而高傲的少女,我捧讀再三,為她的情路波折而嘆惋。

我們都從文字裡模擬了

早熟的情感

那個年歲,也許我們都從文字裡模擬了太多早熟的情感,小學時貪看瓊瑤被老師禁止,國中時音樂老師教唱〈紅豆詞〉,荳蔻年歲又讀了太多愛情小說。而日後在大學課堂裡修讀現代文學時,我才赫然知曉,這段高中時期胡亂選書的閱讀經驗,其實已在不意間參與了台灣文學的階段性變化。女作家小說在1980年代初風行,開山之作正是袁瓊瓊〈自己的天空〉與蘇偉貞〈陪他一段〉,李昂、施叔青固不待言,這批作家隊伍尚包含了蕭颯、廖輝英以及朱天文、朱天心姊妹等,她們共同開闢了女性文學的大好天空,其中反映的社會與情感面向,後來成為文學史上被廣為討論的議題。然而在歷史發生的當下,離島少女如我渾然未知,卻在其中投射了無數對情愛的憧憬與認同。

當年我只把這部珍愛之書交予一個人,那是國中時期不斷借閱各種文學書籍,啟蒙我、鼓勵我的老師。老師細細讀完了,沒有如小文青們般加註任何批語,然而交代我取回時,他另外給了一本書:廖輝英《不歸路》。

這是我們之間的交流。

人如其文的小說家

再以後呢?關於此書還有些小小後續,那是很久很久之後。2010年應邀赴成功大學發表論文,第一次真切體驗〈紅顏已老〉裡的小東路與台南風情。飯店接待大廳裡,也第一次見到心儀已久的作家,其時作家已回到成大任教,遠遠地,她忙著招呼一干學者,直到研討會會場,發現了我和同行者,偉貞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們的穿著太日系,剛在飯店以為是日本學者。」

2011年,我們又同赴四川大學參加研討會,夜裡偉貞邀我和其他作家們路邊攤飲酒,理由是有學者機上見我點酒對窗獨酌,她便料定此人善飲。那是成都暢聊的藍色之夜。此後我與偉貞在台北、台南、內蒙古多有機會近距離相處,作家人如其文,有縱情的任性、不拘與灑脫。望著偉貞,我常想到年少時讀她筆下的費敏、章惜們,那些美好的經驗與回憶。偉貞對小說人物的命名亦是一絕,超凡脫俗若此。

幾次尋思著,是否該向偉貞傾訴當年初讀小說的悸動呢?以一種粉絲朝聖的心情。私心裡不免也想回溯青春時代偉貞的女兒心事,然而我亦擔慮著,無意中或會觸碰到作家當時的隱衷?讀者閱讀倫理應當遵守,小說與作者相互指涉的想像難道不是大忌?於是,一次又一次,我吞忍著訴說的慾望,把喜歡藏在心底。

這是我與偉貞的不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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