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儀萱/誰能體會他的家國滄桑?——陳義芝主講「彩筆昔遊干氣象:從杜甫〈秋興八首〉的詩思與詩藝談起」
不可或缺的現代對話者
人稱詩聖的杜甫,留下一千四百餘首詩,將一代繁華盛世與社會悲歌裱框定格。〈秋興八首〉為七言律詩的巔峰之作,有最嚴謹的形式與完成度,又因是聯章體而首首交織叩應,古今少有。陳義芝說,網路時代,人們常以矯揉造作的語法與怪奇構思,追求創意,往往缺乏對作品結構與深度的要求。杜甫之所以偉大,因為他的詩作,禁得起時間檢驗。「杜甫是以一人的詩呈現一個時代,而〈秋興八首〉又是以一組詩概括了他的一生。」
中唐詩人元稹讚美:「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當代學者王德威說:「杜甫從未在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的舞台上缺席,他永遠是一位不可或缺的對話者。」陳義芝舉了好幾位現代詩人向杜甫致敬的詩加以說明。
時空對映下的滄桑
〈秋興八首〉的內容關連唐代的盛衰、杜甫人生的今昔,所以談論主題之前,必須了解杜甫的經歷,才能進入他詩中的語境,一同感知時間對比、空間對映下的滄桑之情。
杜甫青年時雖應試落第,卻在〈望嶽〉詩中寫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壯語。他渴盼為官施展抱負,卻因李林甫「野無遺賢」的鬧劇而困居長安十年;其間雖向唐玄宗進獻三篇〈大禮賦〉,也得到玄宗讚賞,卻直到四十三歲才謀得一個管理兵器庫的卑微官職,這時一生都已過去大半生了。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杜甫感嘆:「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他從自身的困境體會到人民的苦痛,從而確立了關懷現實的寫作道路。
安史之亂爆發第二年,杜甫被叛軍俘虜,受困一年後脫身,奔赴唐肅宗的所在地鳳翔,獲任左拾遺,官職雖不大卻因能在皇帝身邊進言,是他這一生最有希望的短暫時光。然而不久就因上書直諫受到排擠,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這期間寫的〈北征〉詩:「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顯示他在省親途中看見的戰爭慘相。隔年,京畿一帶鬧饑荒,杜甫不得已棄官西去。他先是在甘肅待了一小段時間,之後到四川生活了八九年,離開四川後在湖北湖南的江上漂泊兩三年。晚年的杜甫期盼回返中原,終於未能回返。
人生諸多波折的淬鍊,成就了杜甫創作的高峰。以〈旅夜書懷〉為例,寫活了他懷才不遇與一生流離的感慨:「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他將自己比況成沙鷗,沙鷗雖然漂泊,畢竟帶有自由的灑脫。
古往今來
最具懸擺張力的詩篇
陳義芝認為,創作的興發是詩的要素,感發深,詩意就深。詩是一種人性結構,是自軟弱、挫敗、悔傷中顯影,是對生命與世界的認知。杜甫的〈秋興八首〉有個人主體感官之親切,更兼家國之情的普遍性。陳義芝引用了第八首的詩句,作為本次講座主題,他說「彩筆昔遊干氣象」中的彩筆,是詩人的詩思、詩藝,同時也是杜甫自我的意象。
杜甫之所以被稱作詩聖,因有廣大的同情與時代憂患的承擔。作為一個文學家,所干的氣象可以指自然山川,也指社會環境,又何嘗不是詩人自身噴發、擴展的氣象?陳義芝說,詩思是文學家的人格思想,詩藝則要求「意象超越現實,聲律結合情意。作者要有感發,讀者要有感受」,「詩的句法不妨變平散為精煉,表現才有張力」。陳義芝強調詩思的「懸擺」,何謂懸擺?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拜倫的長詩《唐璜》說:「生命在兩個世界之間懸擺,彷彿星星,∕在日夜之間,在地平線的邊界懸擺。」詩意存在於詩思的擺盪,拿人生來說,最大的懸擺是生與死。此外,圓滿與殘缺,豐繁與枯寂,親密與疏離,禁錮與掙脫,過去與未來,此處與遠方……這些刻意的「翻轉」或「阻絕」,也都是懸擺的一部分,〈秋興八首〉是古往今來最具懸擺張力的詩篇。
畫面鮮活,
語言表情很深
〈秋興八首〉之一、之二,皆抒發時運不濟、受困他鄉、遙望京華的感受,詩人運用「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這等情景交融的波瀾壯闊,營造生動的臨場感,呈現色彩鮮明的視覺震撼;「寒衣處處催刀尺」、「聽猿實下三聲淚」,則是強烈的聽覺感官。詩中的時間則從第一首「夔府孤城落日斜」的日暮,推移至第二首「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的深夜,畫面是鮮活,不是靜態的。天寒歲暮,中夜難眠,老詩人真想家啊。
〈秋興八首〉之三,描寫杜甫滯留夔州時,日日坐在江樓上看著漁夫打漁,燕子在天空飛翔,而自己總是羈棲異鄉,功名不遂,心事相違。過去的同儕大都登上富貴之途,與杜甫在江邊落寞的剪影形成強烈對比。張愛玲於2004年出版的小說《同學少年都不賤》,書名即得自此詩「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張愛玲的小說講述女性之間幽微的競爭關係,呼應了此詩後半呈現的困窘怨嘆與隱晦譏刺。
〈秋興八首〉之四:「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表明權勢更替、盛衰在轉眼間的亂世之景:上位者濫賞官爵,地方節度使各懷鬼胎擁兵不發。「征西車馬羽書遲」一句,陳義芝根據葉嘉瑩老師選定的「遲」字而非「馳」,更能凸顯「金鼓振」與「羽書遲」的對比張力。
〈秋興八首〉之五,遙想宮闕繁華,如瑤池仙居,更以「雲移雉尾」、「日照龍鱗」形容早朝儀式之盛。之六,回顧從前遊幸的曲江、花萼樓、芙蓉苑,「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可憐」、「自古」都是表情很深的語詞,但自古帝王州又如何?於今也只能回憶了。
再看第七首,「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菰米爛在水中,紅蓮漂在水面,汙黑夾雜著殘紅,杜甫真會用文字作畫!以色彩的對照,關切劫後景象:莊稼無人採收、蓮池無可欣賞。
第八首為講題出處:「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彩筆昔遊干氣象,白頭今望苦低垂。」陳義芝解析,杜甫在香稻啄餘這一聯,運用了詩的陌生化技法──以違反常規的句構令人始則愣一下,繼而細品又覺別具韻味,這也是反常合道的詩法。說到這兩句的語詞看似顛倒,葉嘉瑩老師說,實是要表現當年京城稻米吃不盡的豐盛,及鳳凰棲息在梧桐樹所象徵的太平盛世的美好。
這組詩最愴痛的滄桑情,在收束句。漫漫一生,杜甫說自己已是一白頭低垂的老人。
作家要不要承擔
文化責任
講座尾聲,陳義芝引用馮至1941年的文章,作為二十一世紀20年代的自省:「在一個夸夸其談的、散漫無形的、膚淺的、調情的、憑理觀察的時代裡,那些嚴肅的矛盾和衝突與其說是被泯除了,倒不如說是被人忽視了好些。在一個沒有情、只有考慮的時代裡,多少生存中根本的問題都被遺棄了!……」眼前我們生活的社會如何?我們是否混同於流俗,趨向浮誇淺薄?杜甫詩「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對今天的時局是否仍具有警惕意義?
「作家有沒有倫理責任?作家要不要承擔文化所賦予的責任?我們的詩要不要成為歷史性時間或場景的印記?」陳義芝一再提問。他覺得詩人應如杜甫,懷有對苦難的同情,切莫只關心自己,只有肚臍眼的書寫;也當思考,我們是否花掉太多時間在數位的海洋中漂流,失去獨立的思考,妨礙了心靈沉澱的機會。他期望更多人能在燈下細讀〈秋興八首〉,如能連結現實,將自我感受投入,應更能體會杜甫詩的深義,對杜甫距今千年的感慨會有更大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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