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苓／開到荼蘼

推薦書：崔舜華《你道是浮花浪蕊》（寶瓶文化出版）

人活到某個時刻，像被按下開關，忽然心生意念回望此前生命，似要探得一個解釋來讓心裡好過：為什麼「我」會長成這樣的人？參透了，也許能昂然闊步往下個階段邁去。然而，這麼一個大哉問，恐怕不是擲筊，取籤詩，立刻柳暗花明；有些時候，你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未必盡悉。至少，我從崔舜華的文字裡感受解惑過程宛若長路漫漫的苦行。

詩人寫散文往往保留詩的質地，字句凝鍊穠麗，無論神在、貓在，崔舜華儼然將詩無法乘載的，統統倒進散文容器，直面揭露一己貪嗔癡愛，無所畏懼。那毫不留情近乎鞭笞自我、他人的地步，有時惹人心疼，有時也忍不住替她捏把冷汗。生命之難難在人與人的關係，排拒，漠視，厭棄，身心靈被串在竹籤上炙燒，磨人，也傷人。弔詭的，唯有通過那些千絲萬縷的關係，「我」之意義方才彰顯。新作《你道是浮花浪蕊》，崔舜華再次逼視生命中的千瘡百孔，半點轉圜空間也不留。寫作最怕自我重複，但是換個角度，如果寫作程度上屬敘事治療，有些人花一輩子處理執念，眼見花開，開到荼蘼。

這回她調整敘事聲口，縱然書寫的回憶是荊棘、是風暴，她的文章收尾依然溫暖有光，往常燙人的字句降溫。是對前塵往事逐漸理解而釋然？抑或困乏得太久太疲憊而妥協？她在〈青春悼遲〉說：「我已盡力動用最溫馴的語言和記憶，冷然地將自己拉到一旁，彷若披上黑衣，哀悼著所有於他人理所當然、我卻極盡所能也不曾擁有的快樂。」一個跋涉過苦難的人，要原諒，太為難，倒不如以冷然、哀悼的姿態。

那些事過境遷的苦難變成她筆下一個又一個房間，永和老家、祖母的眷村、在北城待過的大大小小的家，總以為找到美好的新生活，很快又發現那不過如幻如電。吳爾芙以來，房間之於寫作的女人已為經典隱喻，到了二十一世紀，出版下起寒霜，女作家努力產出文字，換得微薄薪水來擁有自己的房間，但房間是租來的，衛浴還可能與人共用，崔舜華的房間暗暗展露新時代的課題。

面對房間裡發生的暴裂，崔舜華寫陷落其中軟弱的自己，但我感覺她的骨子裡有種執拗與強韌，以至於反抗逃離，不斷遷徙，而每次流徙，她都用盡全力去追尋一個能完全屬於她的地方。那硬骨柔腸形成特殊迷人的氣性，讓我想起蕭紅。蕭紅叛父離家、抗婚漂浪與流亡異地，被視為新女性娜拉，她寫生活、寫飢餓，瑣細真切。崔舜華的筆調、主題與蕭紅固然不盡相同，可與窮困肉搏、從家和愛情出走的娜拉形象，倒能橫跨一世紀成為系譜。那大概是一個極盡突圍，且必須用力活下去的人，最執著的瘋狂——

「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