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貓的眼淚

眼淚是自然的生理現象，但是「眼淚」這兩個字，卻一點都不自然，內含無數複雜的文化意涵，甚至具有社交功能，再也回不去原來單純的狀態。

這當然是人類搞的鬼，政客和藝人假哭、伴侶之間的眼淚攻勢、小孩學會以哭泣來控制大人……等等。事實上，眼淚只要有人看見，就具有了表演的性質，就連哭泣的人有時也已經分不清，此刻從自己眼中落下的液體，究竟有幾分真心幾分虛偽。可以確定的是，有些眼淚若是無人看見，是絕不會落下的；相反的，無人看見的眼淚，大約總是較為真誠的吧？

小時候第一次聽到〈天天天藍〉這首歌，我和所有人一樣覺得很動聽，可是我的感動卻始終被這兩句歌詞給卡住了：「不知情的孩子他還要問，你的眼睛為什麼出汗？」我實在不能接受，人類一出生便是哭，小時候更是照三餐加消夜哭到飽，怎麼可能會有孩子問出這樣的問題呢？但比起歌詞的不合理，或許更令我抓狂的是認為這歌詞很美的人，我好想搖晃他們的肩膀問問他們到底怎麼了……總之我的白眼為此翻了又翻，也因此失去了單純享受一首歌的快樂。

同樣的，我也不喜歡在電影中看見哭泣的畫面，不僅總是哭得不好，讓人感到尷尬、出戲，甚至可能會因為一場哭戲而毀掉了一部好電影……總之，對於人的眼淚，我總是抱持懷疑態度，包含自己的。

相對於此，動物的眼淚我就完全招架不住了。早期經常聽說務農的人家不吃牛肉，因為牛為農家服務一輩子，必定會產生感情，而當牛老去不再能服役，便須面臨屠宰的命運，這時從牛那雙溫順深情的眼眸中，會緩緩地落下兩行熱淚……這畫面根本不用親眼目睹，光想像就足夠讓人心碎了。

小時候我家附近有肉豬屠宰場，每天凌晨都能聽見遭宰殺豬隻撕裂空氣般的號哭與求救，那哭聲中包含的種種悲慘訊息就像一支又一支的利刃，長期凌遲著我幼小的心，因此我經常躺在床上偷偷垂淚，並且暗自下了決心：長大後一定要吃素！後來我吃方便素約二十年，直至病後才恢復吃肉，但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而近年來最為人所知的，應該就是河馬「阿河」的眼淚了吧？阿河因人類的疏失遭受重創，肺部從胸腔掉落至腹腔，劇痛讓牠流下了眼淚，這樣的畫面不知震碎了多少人的心。即使我們無法確定，這究竟是珍貴的眼淚或者「只是」分泌物而已。畢竟科學家的研究普遍認為，人類是唯一會因為情緒而流淚的物種，並將此稱為「情感淚」，還說這和動物因疼痛反射而流的眼淚不同，含有較多蛋白質……但無論如何，動物能感受痛楚是千真萬確的，即使流動於阿河臉上的液體不是「情感淚」，至少夠觸動人心，因此動物的痛苦總算受到人類的重視了，不是嗎？

然而，阿河之淚仍未遠，當一隻肥碩的粉紅肉豬從運豬車上摔落路面時，媒體仍紛紛以網紅阿翰演出的九天玄女「降肉」之說，來取笑這隻極可能已骨折且顯然極為痛苦的豬……為什麼？只因牠是食用動物且鏡頭沒有靠近拍攝到牠的眼淚嗎？

其實科學家的理論實在太多缺陷了，比如狗就是知名的會流淚的動物，不管是和主人分離或是重逢，都有流淚的例子，因為狗的眼淚實在太動人了，毫無疑問該受封為「人類最好的朋友」。我最近看見一隻退休警犬和當年的訓練師重逢時，高興得跳躍翻滾並且落淚的畫面，我哭得比狗還慘。

至於我最愛的貓呢？貓有沒有眼淚？我本來覺得即使貓沒有眼淚又如何，動物根本就不能用眼淚來區分重感情與否，沒想到的是，我真有機會親眼目睹貓的眼淚。

我照顧的黑白色街貓「粉鳥」（台語發音）曾因車禍開刀，住院休養了好多天，當我去接牠出院時，醫生和助理告知牠在醫院很不開心，吃得少且沒精神，希望出院後能讓牠多吃一些，傷勢才能好得快……等等。我和醫護人員對話時，本來靜靜待在外出籠裡的粉鳥突然用力撞籠子並且大叫起來，顯然是因認出我的聲音而太高興了。於是我便湊近籠子安慰牠說：「別擔心，我們要回家了喔！」這時，透過籠子的柵欄，我看見牠竟然「淚流滿面」了！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再次仔細察看，然而，不管怎麼看，淚水確實汩汩地從牠的眼中落下，且完全濡濕了兩邊臉頰上的毛……

我立刻轉頭告知醫護人員：「天哪，牠在哭！可是貓會哭嗎？」他們茫然地回答：「貓不會哭吧？應該是呼吸道感染？」我又問：「牠住院期間有呼吸道感染嗎？」他們回答沒有，於是我便不再發問了，趕緊帶粉鳥回家。而當牠回到家走出籠子時，臉上的淚水早已清理乾淨了，哪裡有什麼呼吸道感染？

後來我上網以「貓會流淚嗎？」為關鍵字搜尋，找到一篇文章，那人說他家的貓會流淚，因為他每年給貓洗一次澡，洗完澡後會吃一個罐頭，這是貓一年中唯一能吃的一個罐頭，於是每當貓吃罐頭時，便會落淚，看起來應該是開心的眼淚。看到這個我簡直要打破電腦螢幕衝出去罵那個飼主，你究竟有沒有良心啊，一年只能吃一個罐頭，你知道貓的壽命也沒幾年嗎？——我氣得頭上都冒煙了！

另有一個說法是，唾液腺較發達的貓，在吃飯時因唾液分泌旺盛，會連帶刺激淚腺，造成落淚，這當然不是我們定義中的情感淚。有趣的是，我家的玳瑁貓「漂漂」就是這樣，每次只要我親自餵食罐頭必定落淚，猜想就是唾液腺太發達所致。但為什麼唯有我親餵時才會落淚呢？因此我想還是有開心的成分在內吧？

我經常親手餵食一些身體不好的貓，卻很少理會漂漂，唯有當罐頭剩下太多擔心腐壞時，我才會將剩下的罐頭拿到牠面前，並對牠大肆諂媚一番（比如稱讚牠是全世界最漂亮的貓之類的），這時牠便會激動又開心地一邊呼嚕，一邊狼吞虎嚥地將食物吃乾抹淨，並默默地落下幾滴眼淚在盤子裡——像這樣願意收拾殘局的貓在貓奴圈中被稱為：「廚餘桶」。別嫌這名稱難聽，這種貓可是很珍貴的。

言歸正傳，到底粉鳥的眼淚是不是出於情緒的情感淚呢？就算科學家們把頭搖到掉在地上也無所謂，反正我是認定了——那終於獲救的開心至極的肢體動作，加上喜悅到要唱歌似的快樂叫喚，還有那盈盈落下的感動的淚水——這絕對是眼淚，而且還是喜極而泣的眼淚。

其實，貓若是願意讓人知道牠的痛苦時，大多不是採用流淚的方式，而且牠們的每一種表達方式都非常清楚，可說是毫無模糊空間，只是，忙碌又粗心的飼主經常視而不見。

我家的虎斑貓「甜粿」（台語發音）體弱多病，每次住院都一臉哀傷厭世，雙眼泛著淚光，就連碗裡的食物已空，牠也能面對著空碗擺出一張梨花帶淚的小媳婦臉，甚至還會嘆氣！那精湛的演技，真值得一座金像獎。說起來，這些招數或許都是演化的一種吧？只要貓狗會裝可愛和裝可憐，人類都會埋單，從此居家包養，吃飽睡足、無憂無慮……如此想來，或許動物的眼淚也沒那麼單純吧？

寫到這裡，轉頭看見家貓們——一個打哈欠、一個翻白眼、另一個睡到四腳朝天——不禁有點慚愧，原來就是有像我這樣試圖思考眼淚意義的人存在，所以眼淚才變得那麼麻煩的啊！看來還是陪貓睡個好覺才是正經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