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天秤座

圖/董承濂。(天秤座,金工裝置藝術家,現居美國奧克蘭)
圖/董承濂。(天秤座,金工裝置藝術家,現居美國奧克蘭)

我開始對感到興趣,是因為一個學生。

他姓潘,他說他是南投山裡的原住民。

「看起來不像啊……」我說,雖然他的皮膚也是黝黑的。我說的「不像」也很概念,可能是因為他戴著眼鏡,很斯文,右耳垂戴著一只金色的耳環。

他說話的聲音很慢,不像是說給我聽,像是跟自己的喃喃自語。他說:「清朝的時候把台灣的番人稱為『水邊之番』,所以都賜姓『潘』。」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我完全漢化了。只有我的姓氏留下紀錄,是當時賜姓的番族。」

那次短短交談後,我很久沒有看到他。

我當時任教的大學比較自由,我也沒有點名的習慣。因為是和創作有關的科系,不會硬性要求學生每堂課坐在教室。後來也的確發現,每天待在課室裡的學生,規規矩矩,不蹺課,大多也很難獨自思考、獨自創作。這樣的學生,容易照本宣科,跟著老師的模樣亦步亦趨,養成模仿的習性,更難獨立創作。

但是我發現潘生大概有一個月不見人影,有點擔心,也會問同班級的同學:「有看到潘xx嗎?」

回答都說:「沒有!」

我當時是這班的導師,覺得有責任追查一下。

我問到了他在校外的住處,同住一個社區的同學也說很久沒有看到他了。有一位住他隔壁的室友說:「七天前看過他到附近買好大一袋泡麵……」他用手比畫了一個大約有半個人身體那麼大的袋子。

我決定直接到他住的地方去探訪,鄰近的兩位同學陪同。

到了門口,敲門敲了很久,我記得上午斜照在門上的陽光很強烈,有點睜不開眼睛。

一個學生問:「如果敲門這麼久,沒有回應,你會不會擔心他在裡面自殺了?」

另一個學生動一動鼻子,說:「我聞到泡麵的味道……」

我繼續敲門,有點急躁,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大,也許我真的擔心會出什麼事,雖然我也聞到了泡麵的味道。

門突然打開的時候,我敲門的手幾乎要打在他的臉上。

一個原來皮膚黝黑的臉忽然變得如此慘白,被強烈的日光照著,好像一下子無法適應,瞇著眼睛,疑惑地看著我。

闖進一個人隱密的生活空間,也許有很多歉疚吧。我彷彿在辯解:「太久沒有看到你,連隔壁同學都說七天沒有看到你出門。」

「六天。」他說:「我買了四十盒泡麵,我每天吃四盒,還剩十六盒。」

「喔……」我驚訝得不知如何說明自己的來意,「所以,沒有事?」

他笑起來,好像也恢復了正常的血色,說:「沒事!你們要進來看看?」

「可以嗎?」

他側過身,微笑著讓我進門,還在聞到泡麵的同學臉上捏了一把。

這一帶提供學生校外租賃的小套房大多一樣,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一套衛浴設備,極其簡陋,可是需求量大,房租年年都在增長。

我知道學生校外住宿的狀況,但是很少去他們住處現場了解。

「啊……」我被眼前的畫面嚇了一跳。

應該怎麼形容呢?

整個房間堆滿了泡麵,一個學生驚叫著:「哇,你的房間好像一個installation!」

是的,那個年代剛剛引進台灣而被美術青年瘋狂喜愛的「裝置藝術」,是利用各種生活裡的媒材來表達創作理念。

潘的小小房間,沿牆壁都是泡麵的保麗龍碗,一層一層堆疊,堆到天花板那麼高。連房間唯一的小小窗戶,也被兩層保麗龍碗遮住,保麗龍碗的空隙間,微微透著早上戶外的陽光。我才了解方才潘開門時瞇著眼睛的表情。

關在這樣闃暗的空間裡好幾天,不見天日,眼睛是很難一時適應陽光的吧!

「你六天沒有出去?」同來造訪的同學也露出想了解的好奇。

「嚴格說……」他低頭想了一下:「是二十一天。六天前下去買了一次泡麵。」

「你是要休學嗎?」

「沒有。」

「可是,」我猶疑了一下,也許不該說下面的話:「你會被很多老師當掉啊……」

他笑了一笑,「你知道……」很緩慢地想了一下,好像要確定在此時此刻說出下面的話是否恰當:「你知道,你是摩羯座,常常會當掉天秤座。」

在一層層堆到天花板的保麗龍碗中間,幽微的一點光,我還是看到兩位隨行同學臉上詭異的笑容。

他們在等待一個「老師」的回答吧?

然而,什麼是「老師」呢?

在國家美術館用塗抹了自己糞便的手,一一和開幕貴賓們握手,聽到尖叫咒罵的聲音,藝術創作者桀桀獰笑。那個被稱為「狂八○」的年代,島嶼是從藝術的背叛,拉開了顛覆一切秩序的序幕。

顛覆政治威權,顛覆階級性別,顛覆高低貴賤貧富美醜。學院裡的「老師」庸庸懦懦,用許多虛假理論應付諂媚,討好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時代,只求保住學校裡的一個飯碗。

「我是這樣的星座嗎?」

「你是摩羯座……」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關星座的知識。一直有執著的偏見,覺得星座就是坊間藉此販賣心靈樂透的浮淺術士,如「今日十二星座運勢」,媒體上充斥這種像詐騙的短訊:「射手職場有機會」、「處女再努力一點與他人溝通」、「天蠍會有偏財運」,利用你的心虛脆弱和對幸福的模糊幻想,製造短暫的美好嚮往。

現代人太疲倦了,要用這麼簡單的方式敷衍自己命運的幸運與不幸。

「媒體上可以看到每一天十二星座的幸運數字、顏色,你說的是這個嗎?」

他依然無限安靜溫柔地笑著,然後抬頭問了一句:「你有興趣看自己的星座命盤嗎?」

他環視一下桌子四周,只有一把椅子,桌上也堆滿了泡麵,已開封的,未開封的。

「抱歉……只有一把椅子。老師,你坐。」

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面前一台電腦。他站在旁邊,兩位同學在後面。操作電腦的時候,他的臉離我很近,我聞到他身上非常濃的泡麵味。這樣坐著,使我覺得像是即將接受審判的囚犯。被一個嗜吃泡麵的法官挾持,等待他的審訊。

他問我出生的年、月、日、時間,我一一回答。然後是出生地。

他主動打了「台北」,按了鍵,螢幕上出現一個紛繁華麗布滿星座的天穹。

「抱歉,我不是出生在台北。」我說。

「啊,我誤會了。是……?」

這一代的青年,認為理所當然每一個人都出生在台北吧。如果出生在蘭嶼呢?會是不一樣的星盤嗎?

我告訴他那個在北方離島嶼很遠很遠的出生地。

一個路邊相士曾經叫住我說:「先生,你與出生地無緣啊……」

我沒有停下來,不想知道為什麼我「與出生地無緣」,但是他說對了,我出生一年就離開了潘現在在電腦上按下的那個點。

按下一個關鍵的定位,然後,影像上的星盤忽然移轉了,從台北,跨過好幾個緯度,向北方移動。

那些密聚的小點,像春天樹木枝幹上的葉子,像天空群鳥的飛翔,像水流裡一群魚的聚散,像大漠裡的微塵沙粒,大風來時,天上的星辰也在聚散離合。

好像所有的星辰在時間、空間裡都有自己運行的軌道秩序。

我們常常看不到那些軌跡,如同我們看不見自己走過的許多路,船過水無痕,走過的路上看不到步伐腳印,或者腳印雜沓,回頭去看,也認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已錯亂在他人的足跡中。

潘開始轉動輸入五個元素以後那繁複的星盤,稍作簡短介紹,如「太陽在摩羯,上升處女,月亮射手……」

慢慢旋轉下頁,天穹移動,彷彿有一些手指,撥動天空星群的密碼,「你有三個宮在射手……」

潘不像一般占卜相士,急於告訴對方命運的結果,簡化成簡單的吉凶禍福。他更像是在閱讀天空的星辰,書寫自己詠嘆的詩句。

「金星在水瓶……」

「冥王星很遠了,也許在幽暗的時刻會牽動你的思考。」

然後,他把那一次觀星的命盤下載列印給我,有三十一頁之多,許多我不熟悉的緯度標記,許多方位、時辰、角度的刻度與解說。然而我著迷於第一頁那美麗的圖像,一個生命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地誕生,一個紅點,遠遠近近、大大小小、升升沉沉、明明暗暗的星辰,彷彿有不同牽引的力量,構成如此複雜不可思議的磁場運行。

我拿著那三十一頁紙張,心裡有很多感謝,離開的時候,我指著第一頁上的紅點,被許多星辰包圍著,我說:「這就是我?」

潘微微笑著,點點頭。

到門口的時候,我回頭跟他說:「你有一點錯了,摩羯不會當掉天秤。」

重要的不是我沒有當掉天秤座的潘,那天之後,我不可救藥地迷上了星座,在網路上尋找各種軟體,試圖了解潘說的那些最遙遠的冥王星、海王星。如果空間的「遙遠」只是說明我身體某處不可知的私密隱藏的慾望或渴望,這些遙遠的磁場,會不會比太陽、月亮、火星、木星,有不相上下的引力。

我仍然不屑於閱讀媒體上每天的星座指引,「巨蟹座要改善人際關係」,「雙魚注意爛桃花」,每一日媒體以顯著位置告誡的星盤語言,比選舉候選人的政見還要空洞,這是什麼他媽的星盤。

潘還是沒有來上課,我有時會想念他沉溺在那個泡麵碗堆砌成裝置藝術中的樣子,面對著虛擬的星空,陶醉在每一顆星辰的遠近、大小、明暗、升沉……

「或者殞落呢?」我在螢幕前也這樣懸想。「如果天秤星座殞落了一顆星,天秤座會有突如其來的改變嗎?」

我應該去問潘,但是我沒有去找他。在他沉溺的星盤世界,或許不應該有人打擾。兩河流域或埃及,或者晚一點的希臘雅典,觀看天空星盤的智者,在神殿說出天空的神諭,他們,究竟是巫師還是哲學家?

我在兩河流域上千年前的石碑上看到了摩羯羊頭魚尾的造型,我也在十二世紀元代的洞窟壁畫裡看到巴比倫傳入東亞的十二星座圖像。

流傳了如此久的占星歷史,為什麼會簡化成今日如此粗糙的對人性的敷衍。

潘不會知道他在我的生命裡發生了多麼大的影響,在很無趣的校務會議中,長達三小時的會議,我會用星盤測定不同一級主管的性格。那個汲汲於要競選文學院院長的一位系主任,長著非常像鰱魚的嘴唇,說話的時候,也像魚在水裡鼓鰓,他會有什麼樣的星盤呢?

總教官報告著最近一次校園相思林發生的歹徒挾持女學生案件,他提出這片相思林在夜晚很不安全,已經連續發生女學生遇到變態露出生殖器的男子云云,而這一次更嚴重到把女學生捆綁在樹上。

總教官要大家對相思林的安全提供意見,民主的會議大多如此,從各說各話的發言開始。有的說「增加照明」,有的說「禁止女學生夜晚獨行」,有一位突然說:「何不砍伐相思林?」我看到建築系主任氣憤回擊說:「不是應該去抓歹徒嗎?為什麼砍樹!」

潘不會知道,我一一猜測著他們的星盤,也許正是那遙遠不可知的幽暗星辰,牽引著他們不克自制的正義、憐憫,無端的愛或恨吧……

會議結束,經過建築系系主任身邊,我忽然低聲問他:「你是射手座?」

他有點驚愕,懷疑這問話是善意還是惡意,我走遠了,聽到他彷彿跟自己說:「奇怪……」

謝謝你,天秤座的潘。因為星盤,了無生趣的校園忽然變得異常可愛。

我應該多敘述一些關於天秤座的種種嗎?

我開始離開電腦裡的星盤,用現實裡一張一張人的五官、身體姿態、笑容,或是齜牙咧嘴時的獰厲,閱讀另一種星盤在人世間的幻化。

所以,也許還要多敘述幾位我熟悉的天秤座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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