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四堡的書田與印刷業

探出牆頭的蔓草,靜寂中不失盎然生機。(圖/楊明提供)
探出牆頭的蔓草,靜寂中不失盎然生機。(圖/楊明提供)

小溪穿流而過的四堡鎮。(圖/楊明提供)

聽說山間原有一座書院,陽光下磚瓦靜謐,童稚的朗誦聲偶爾夾雜嘻笑悠揚傳出,環繞著擱不進俗事的陶然歲月。

明萬曆年間,原任倉大使的鄒學聖自杭州歸隱四堡,從蘇杭帶回燈藝與版籍一船,築室於霧閣村的鼇峰山麓,取名學聖書屋,後更名清泉書院,帶領著兒孫讀書,兼印古籍,對於一個讀書人而言,應該是最幸福的晚年。

晨起,長汀晴好,微風徐徐倒也不覺得熱,東大街小店裡吃豆腐角、簸箕粄和燒賣當早點。香菇竹筍豬肉餡的燒賣,吃時上淋醬汁和油炸薄脆碎,口感變得豐富起來,熱湯裡的豆腐角稱得上香醇,簸箕粄讓我想起腸粉,但是老闆說米漿的調配是不一樣的,簸箕上一層薄薄的米漿在大鐵鍋裡很快蒸熟成米皮,盛起後捲入木耳茄子豆角末,一份兩捲淋上醬汁入口清糯。

早餐後,我們計畫往四堡鎮逛逛,事先在網上查了班車的時間,到了車站卻發現網上的時刻表不對,正詢問售票員可否換車前往,旁邊一個男人搭訕著要我買到安樂的票,明溪開往連城的車會經過安樂,轉乘開往連城方向的車可中途在四堡下車。我聽得有些迷惘,男人以為我怕他騙我,和我解釋他家人有住長汀有住連城的,經常這樣往來,而那趟經過安樂的客車就是由他駕駛。

閩西山區裡的客運車不僅載人也載貨,這班車上就有幾十斤花生、一大袋魚飼料和兩箱化學藥劑,送貨的人在路邊攔停車,將貨物放上車後手機轉帳付錢,隨車售票員再聯繫包裝上的收貨人在沿途的某個站點取貨。車快到安樂時,駕駛聯繫了明溪開出的車,囑咐我們下車後在路邊候車亭等,十分鐘左右會有開往連城的車。四堡原是長汀轄下的一座古鎮,後來行政區域劃歸連城,而明溪是山裡相鄰的另一座縣,四地間山路蜿蜒連接,起伏迴轉,乘車的一路上總見乘客與駕駛閒話家常,想來多年來鄉民們附近往來,駕駛們互通有無,介紹生意,都早已熟識。

興起去四堡的念頭,是因為偶然得知這一座山中小鎮竟然在明清時期曾與北京、揚州、漢口同為中國四大雕版印刷基地,清乾隆、嘉慶年間是鼎盛時期,鎮上有一百多座印刷書坊,分布在霧閣、馬屋、上梘、嚴屋等村落,所印書籍種類繁多,就連當時的禁書《金瓶梅》也在此刊印,還有當地學者編刻的啟蒙讀本《幼學故事瓊林》,這些書不僅銷往國內,還銷往東南亞國家。

後來又在報導上看到康熙字典也曾在四堡印刷,更加深了想去看一看的念頭,小學時人手一本字典,學習查字典是入學識字後必備的基礎。父親從執教的大學退休後還曾經主編過一本閩南語字典,可惜後來投資方負責人因病過世,印製好的字典沒能上市。而我大學畢業後工作的出版社竟然也曾有一項龐大的計畫就是編印字典,過程中真是種種繁瑣,如今的學生慣用搜尋引擎,恐怕難以想像編輯字典的浩繁工程,我總算是略有接觸。而我另有一項不解,雖然福建山區不乏產紙的原料,但是山裡小鎮印製好的書籍外送總是不易,直到二十一世紀穿山而過的曲折,依然在客貨兩用的大眾運輸上可以窺見。

我們下車後,先尋至陳列雕版印刷的展館參觀,然而館藏並不豐富還略嫌貧窘,照說四堡在清代乾隆、嘉慶時期,鄉里鄒、馬姓氏經營多座印坊,舉凡經史子集、天文曆法、醫卜星相、科舉應試、傳奇小說、禮儀交際、幼學啟蒙各類書籍應有盡有,不論是古書還是雕版應該是琳瑯滿目。原來清末民初,石印、銅版、鉛印等不同印刷技術出現後,木刻古籍式微,原有的大批雕版、古籍和印刷工具,部分散佚,沒散佚的也在文化大革命時遭毀。及至建立四堡雕版印刷展覽館時,才又想方設法收集來一些雕版、古籍和一套印刷工具,展示櫃裡的古籍遠比想像中要少,有醫書如《傷寒論注》、有史料如《連城縣舊志》,倒是古典雅致的建築裡幾只陳舊的大書箱,讓人體會到其中的歲月滄桑。

這座小鎮雖然隱藏在大山裡,人類聚居的歷史卻很長久,在唐代原名四寶,宋王安石變法實行保甲制,地名改寶為保。其實鄒學聖和四堡的淵源可往上追溯,鄒氏先祖鄒應龍於宋朝年間和家人為避禍亂遷居汀州四堡,當時家族中有人從建陽麻沙學得雕版技藝,初到異地客居,為了生活,嘗試利用當地資源,翻刻農、牧、醫、教等書籍。古人對於版權的概念與今人不同,好比宋朝吳懌編撰的《種藝必用》,內容主要是從前人著作中摘抄的農業技術,加上民間的經驗方法,按照糧食作物,麻、桑,蔬菜、瓜類、果木、花卉和瓶花技術的順序進行編排,因為書中知識為農家所需,所以取名種藝必用,著書的重點不在創新而在彙整。

這本書明初已經失傳,1961年胡道靜從《永樂大典》中重新整理刊出,與《種藝必用》收錄在一起的還有張福編著的《種藝必用補遺》。吳懌的事蹟無從考證,從書中徵引的文獻推估應為南宋末時人,而張福為元初人。《種藝必用》取材主要來自《四時纂要》,對於樹木嫁接已有豐富的認識,對竹子的特性和種植法,記載也特別詳細。類似《種藝必用》這一類的書,不論作者、出版印製者或讀者,重點都在實用,既然無版權的限制,四堡的印刷坊自然也能印,逐漸還承接官刻古籍印刷,四堡於是發展起雕版印刷。

鄒學聖所印的書籍並非為了銷售,而是送給鄉里間喜歡讀書的人,他的兒子鄒希孟有感於官場汙濁,放棄功名仕途,致力傳播儒家學說,廣置書田,開坊設肆,鐫經刊史,大興印刷事業,隨著後世子孫的分支繁衍,印坊愈來愈多,後來留下來的有一百多處印坊舊址。四堡先民重視教育,設立家塾、經館、書院,聘名師執教,並購置大批土地為學田,學田的收益全部用來補助有心向學的學子,不得挪作他用。民國32年因當地印刷業興盛,又取文房四寶之意,恢復原名四寶,至民國42年才易名四堡。

經過一處古宅,我們一邊拍照一邊朝院裡張望,宅中走出一位看來年逾八十的老婦人招呼我們進屋,原來房屋外觀看著尚完整,進屋後才發現其實多處毀損,急需修復。然而老房子的維護不是容易的工程,她反覆向我們訴說如今只剩她一個人居住在這,顯得寂寞又無奈,推測晚輩可能因工作已遷居別處,一個老婦人獨自生活已經是無數難處,找人修房恐怕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四堡既有心保存古鎮歷史,相關當局應該來考察過,老婦人的寂寞難以安慰,離去時丈夫也只能和她說:一個人住,要照顧好自己喔。

傍晚五點,我們乘坐當日最後一班客運車離開小鎮,前往鄰近的縣城,城鄉的差距令人感慨,我原以為所居住的山城雖然行政劃分為市,卻只覺得是鄉居歲月,偶往鄰近山間,才發現還有更偏遠更不繁華的鄉居。不繁華,倒也不是荒涼,相反的田裡一片生機蓬勃,只是沒有我熟悉的速食店、二十四小時便利超商,沒有繽紛明亮的商場。山裡的老人比起城裡,究竟誰的寂寞更多一些?鄒學聖晚年的幸福,不僅是因為兒孫環繞,日常明媚,還因為他心有所向,不忘理想。但是衰頹老屋裡獨居的年邁婦人,卻是另一種冷清寂寞,令人牽掛不忍。

車向前行,路漸開闊,山間仍有宅院錯落,暮色中磚瓦苔痕深淺,蒼老的記憶一步一步滲入石階,浸染著年輕人不懂,年邁者訴說不清的幽寂時光。

探出牆頭的蔓草,靜寂中不失盎然生機。(圖/楊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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