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人生城門守得太深(下)
照說手足之情應該是很親的,怎會變得如此糾結難纏,三姊過世已然兩年餘,短短幾年之內,前有二姊、二哥,後有小哥,四兄姊相繼仙逝,我內心淒惶,都曾為文悼念;獨獨三姊,落筆為難。其中的繁複恩怨好難爬梳,後來我細細尋索,之所以如此,關鍵可能在三姊初中升高中的那場「直升」的放棄。因為自覺龍困淺灘,抑鬱不得志,導致敏感易怒、自卑自傷。
家裡手足不少,食指浩繁,父親在鄉公所擔任基層公務員,得餔養一家九口人,母親持家之辛苦可知。三姊的課業成績好,原本可以直升高中的,但家境實在窘困,她只能放棄,開始就業來資助家計,當觀光號小姐。三個哥哥上到高中,二姊讀到初中都沒遺憾,但明明可以直升的三姊卻沒有機會受進階的栽培,她心裡有憾。我年紀最小,運氣好,逢上好年成,台灣經濟起飛,兄姊開始賺錢,幫忙養家,我因此得以念大學,其中功勞最大的,就數二哥和三姊,二哥在節骨眼上推了我一把,玉成我離家北上的夢想;但我必須說,到了台北後,三姊對我的照顧最多,也最實質。
當時,母親每月給我的伙食兼零用錢就只300元(我打探過朋友,平均值是500元),我得省吃儉用。所以,只要姊姊不當班的假日,我就去宿舍找她。為省一趟公車費,我先從外雙溪走路到士林,再搭公車去火車站。宿舍幾人一間,有些擁擠。我躲三姊床上,姊姊從外頭打了飯菜端進來給我吃;有時,帶我去同事家吃飯,算是打牙祭。姊會告訴朋友:「我妹的宿舍有門禁,外雙溪滿遠的,可以先讓她開動嗎?」我就著先做好的一鍋紅燒肉,肉和滷蛋各一,和澆上肉汁的飯,吃了兩、三碗。朋友端出第二道菜時看見,驚問:「妳妹是從哪裡放出來的?」
那時候的三姊是我的守護神,她是那樣的愛著我,我是那樣的仰賴她,我們相依為命,一同在台北打拚,當時她幽默風趣,充滿活力。因為有姊姊,雖然窮,卻窮得安心。我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好好回饋她;而她因為成為家庭經濟最穩定的來源而不敢太早談戀愛,大齡之後,才嫁了大她十餘歲的丈夫,不管是人生觀或金錢觀兩夫妻都迥然不同,所以時起勃谿。
姊夫是隨部隊來台的軍人,在老家養尊處優,在軍中擔任主官,生活起居都是國家負擔;婚前就早早退休在民間單位任主管,他在食衣住行上毫無節儉概念,完全是「消費刺激生產」觀念的擁護兼執行者。洗個澡,用上近一個鐘頭的時間,熱水器的瓦斯隆隆作響,不停地燒,三姊繞著熱水器直打轉,心焦如焚,燒的可都是錢;上街時,只要姊姊多看了一眼的東西,次日就會出現在家裡。他的口頭禪是:「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你什麼時候看過我為自己買了什麼東西?」他宰制慾強,喜歡買東西,跟我們貧家出身的錙銖必較不同,他出手闊綽,東西先買了再說,完全不管明日是否無米可炊。
我曾和他們比鄰而居,他們夫妻每次激烈爭吵後,必先後來電告狀,每人一個半鐘頭懇談、開解,我的晚間備課時間就完了。次日,當你還為他們的問題憂心不已,姊夫見面時卻眉開眼笑說:「妹妹,我們徹夜長談,已經雨過天晴了,都是誤會一場,妳不用擔心了。」就這樣,年年難過年年過。
我婚後生子,三姊賦閒在家。我一方面信任姊姊,一方面也想讓她有點收入,特別從龍潭搬到中壢,就近請三姊幫忙照料學齡前的一子一女。姊姊、姊夫很疼我們的兒女,孩子讓他們帶,我們既放心又感激。只是三姊脾氣剛烈,有一回,跟姊夫吵架。三姊突然從廚房持刀出來。姊夫嚇了一跳,指著祖先牌位說:「你別這樣,祖先看著你哪!」當天,我兒子在場,她就當著還不到三歲的Hank面前,把刀子往兒童用餐高腳椅砍過去。據說,當時Hank竟不知死活,還跌跌撞撞跑去跟他姨媽理論:「妳為什麼殺我的椅子?」後來聽說這種練飛刀的遊戲總不定期出現。
夫妻異質性很高,我姊夫是早早就具備消費意識的,小朋友參加學校的旅遊,回家時,雙腳密密麻麻都是紅豆冰,他次日立刻衝去學校,質問訓導主任:「好好的孩子交給你們,現在這樣可怕的雙腳回來,萬一得了瘧疾,你們誰要負責?」我姊和甥兒躲得遠遠的,覺得羞愧不安。
同層樓的鄰居,開會同意邊牆年久失修,有幾層樓都滲水進屋裡,主張做防漏工程並貼上瓷磚美化。姊夫不肯花冤枉錢,說他家又沒滲水狀況,幹嘛瞎跟,亂花錢。姊姊拗不過他,結果五層樓房的邊牆只有他家二樓那戶的邊牆與眾不同,突兀地維持石灰泥面。姊姊每次經過那道牆,總羞覺矮人一截。這種種的小磨擦,無日不有之。夫妻一吵架,姊夫聲震屋瓦,好強的三姊第一個動作就是關上門窗。
她唯二的軟肋是一對兒女。可以想像有這樣一位高效率、高執行力的母親,壓力一定不小。可能經過長期的磨合後,年輕人找到了最消極的應對。兩位都服務於高科技單位,工作本身就壓力重重,遇上凡事追根究柢且問題多如牛毛的媽媽,根本吃不消。女兒上班期間不接電話,下班後則視心情決定是否回覆「未接來電」;兒子很早就當機立斷和母親保持適當距離,否則沒重點地問東問西,也難以招架。幸好雙方住得遠,加州與台灣晝夜顛倒,兒子採取主動問候,不接突襲電話。因此,她常打電話來問我:「最近我兒子有跟你聯繫嗎?」我一次不小心說了實話,雖然補注說是在臉書上巧遇,但她明顯不開心。於是,從那之後,我一律說沒有。這種心情我懂得,但母子相處本就不易,新世代的母親如果還用舊規矩來和子女互動,本來就注定自討無趣。
有人說:「失去父母後,手足就變成朋友。」有的因為有更多接觸機會而生嫌隙;有的因為社會歷練豐富而堅持主張;有的因疏於聯繫而變得冷漠……但人生緣會如此,原生家庭雖然開枝散葉,血脈猶然同枝,而父母相繼仙逝,落葉終究歸根,相互趨近之心雖然也許更加一同,但這種事也由不得誰做主。
三姊注定成為手足中的孤獨者,因為怕輸而故作堅強。年少時,外子出國讀書,我接受二哥的眷顧,每星期接送我回潭子娘家探望留在外婆家的女兒;我有很好的典範可以追隨,決定效法二哥的美德。三姊住中壢,我回台中時,也學二哥,先用電話聯繫,問三姊要不要同行?我可以下中壢交流道去接送她。她一逕猶豫,說「還不能決定。」一日接續一日,我不厭其煩地問,到我臨出門前她才說不行,卻又說不出原因。次數多了,我只好放棄。
女兒多情,辦家族旅遊,三姊去了一回,很高興。接續下來,她又說不去了。接著,由姪兒(二哥的兒子)邀約病中的二姊去澎湖,姪兒知道二姊酷愛旅行,意在酬答二姊當年支援他讀大學的盛情。二姊指名我得隨行,她才去。三姊從電腦上看到出遊照片,大發雷霆,說大家排擠她。事實上應邀的,只有我和二姊兩家人。我們一再解釋,她還是無法釋懷,她情願作繭自縛,不分青紅皂白在臉書上自艾自憐是「芋仔和番薯結合,難怪人家要歧視」。
後來,我們姊妹跟她說話,總是要字斟句酌,唯恐觸伊之怒。尤其我拿了博士學位之後,她更難取悅了。她在朋友間樂意宣揚妹妹的高學歷,但心裡不是滋味。想起來也是難為她了,她曾經有比我更好的機會,為家計迫不得已放棄,她心裡百般懊惱,覺得自己能力分明比妹妹強卻有翅難飛。我若不親近她的子女,她覺得我忘恩負義;我對她的子女好,她怕子女向我過度趨近;我幫她解決任何問題得更加小心翼翼,防她自卑心碎……人生真的好難,但我總是謹記她對我的好,只是怎樣才能解開她的心防,在後半生中,我一直還沒學會拿捏。
她罹患胰臟癌開刀,我幾次提著母親慣作的家常菜去林口長庚醫院探視她。她面色蒼白,我扶著她在醫院長廊走路復健。開刀的病痛讓她放下了一切,恢復年輕時的調笑風趣,還引我去看俊美的外科醫師。我們彷彿又回到她擔任觀光號小姐時的姊妹情深。
她好強,樂於照顧人,不習慣被照顧。連兒女被照應都認定是她的失敗,她不接受「輸」的感覺。年少時,她照顧家庭、照顧妹妹,加上青春奔放的自由,她自認是強者,委屈不算什麼;成家後,婚姻像牢籠,諸般不順心,輪到妹妹來輸誠,她無法心平氣和接受。安眠藥越吃越多,一晚吞進七、八顆,讓人看了好心疼。
我常想:像這般的強人,十六歲那年夏天,若能如願直升,繼續求學,依她一貫的毅力,一定比我發展更好。可惜命運乖舛,她為家人走了一條艱難的路途,我積欠她太多人情,一輩子還不清。最後,我的努力甚至翻成她的痛苦。我時時反省自己講話的口氣是不是不夠溫柔?她來問問題卻執念太深時,我態度是不是有些不耐煩?她來求助婚姻或親子扞格時,我是不是又太積極、介入太深?
2019年年初,即將過舊曆年,兒子好不容易在忙碌中抽出二十一天,安排了一家七口的倫敦和西班牙自助旅行。我前去跟她道別,她彷彿知道此生可能無緣再見,虛弱地跟我吻別。我忽然想起,有一年我換車,將舊車送她,她開了幾年。一回,在高速路上,一閃神,撞上護欄,車子翻滾了好幾圈,車子淪為一堆廢鐵。她從車底爬出時,大家都不相信她居然只是小挫傷。她驕傲告訴我們時,眼睛發光。我想,這樣的難關三姊都安然度過了,也許這回也能僥倖挺過癌症的浩劫,我期待奇蹟的降臨;可惜在西班牙往倫敦的機場候機時,接到了噩耗。我在飛機上掩面失聲,傷心雖一心一意想向她靠近,但她的人生城門卻守得太深。
回家後,我翻開了許多年前兄姊都仍安在時的一次共遊日記,上面寫著臨出發前的憂心:
「旅館、餐廳都訂好了,四部車的駕駛沒問題了;接下來的煩惱是落落長的行車時間內,如何分配搭車搭檔,使聊天氣氛和諧,不致降低旅遊的興致?A和B先前曾小有齟齬,要設法分開;B和C平日關係淡薄,沒有共識,不適合關在小籠內苦思開發話題;A和D政黨傾向不同,為免抬槓最好分開……夜裡,女兒和我費盡心思爬梳兄嫂姊妹甥姪們多年恩怨,才知人際真是一門艱深課題。啊!能不能來玩個小遊戲?共眠的旅邸房間、搭乘的汽車座位都由抽籤決定?所有的關係都重新洗牌,緊密的、生疏的,都給自己一個機會,在密閉的空間裡重新磨合,在遲暮之年,我們張望另一個新希望。」
一轉眼,兄姊相繼過世!我們毋需張望了,因為已然沒有另一個希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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