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微醺的友誼——《白馬與黑駱駝》後記(麥田出版)
我第一次見到明煒,是在2005年,參加王德威老師在哈佛辦的一個研討會,當時有許多前輩作家,包括我第一次見到聶華苓老師,和李渝(我年輕時可是一字一句抄讀她的〈溫州街的故事〉啊)。記得那晚,眾人聚坐在杜維明先生邀的燕京圖書館,隨意暢談華文小說。當時或已夜深,或我尚處在一時差未轉換的半睡眠狀態,我覺得一室的人,都像魯迅講的版畫裡,一種光與影互相顛倒的濛曖、刀刻線條之感。大家說話都像在說夢話。我記得我(當時我其實才三十七八歲)提及台灣年輕輩有幾個非常好的小說家,如童偉格、伊格言、甘耀明,但文學環境愈見艱難;而那時那麼年輕的明煒(當時好像是在哈佛作博士後),則以一種像大提琴演奏的嗓音,講著朱文、韓東(我當時完全沒聽過)這些也是「六○後」非常有原創性的小說家,可惜因某個無端的事件,好像轉離那原本一出手,是開出新的演化可能,但(讀者,或評論者)錯失、錯過,而他們好像後來也離開小說創作本該出現的高峰期。這種談起一個「本來該是這博物館這面牆掛著的一幅精采畫作」,一種對文明原本該以巴洛克建築般的多品樣出現,但像《紅樓夢》中的寶玉發獃氣感傷一陌生女孩之死,是我最初對如此年輕的明煒的印象。後來眾人散去,夜色中我和妻,與明煒和秋妍,還在朦朧街燈、高大樹影下,意猶未盡的談論西方的那些小說家、後俄的小說家、日本的那些小說家、拉美的那些小說家,像昆德拉、奈波爾、魯西迪這樣的小說家,然後感慨華文現代小說一百年後,品類還是略窄,種種。總之,那於我像是開啟了一場「關於小說的漫漫長夜」,未必在酒吧,但在其後的二十年,拆分不同章節,我與明煒每次相遇,就如古人秉燭夜談,他像是開了哆啦A夢的時空門,每次分隔幾年重逢,這之間他又去了那些那些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國家。
一次是明煒來台北開會,當時我還開車,還身強體壯,意興風發。自薦當嚮導開車帶他上陽明山(我可是老陽明山了),分享幾個我的祕密景點。那時好像是冬天,山中大雨不停,山路間雲霧籠罩,什麼風景都看不見,好似我那樣開車在山裡繞著,雨聲和車子雨刷聲。非常奇幻的,明煒開始跟我講一本小說《洪堡的禮物》,那像一千零一夜的說故事時光,他充滿對這個故事的熱愛,簡直像古代說書人,把全本的幾個人物背景、深層的創作者內心的迷失與創作、美國那個時代大詩人與社會名流階層、電影圈還牽扯,充滿暴得大利的名利場背景,主人公對他亦師亦友的過氣大詩人「洪堡」(我聽明煒整趟說下來,一直以為那名字叫「紅寶」),他整個鉅細靡遺的跟我說不同章節,這主人公的命運遭遇,光怪陸離的掉進一個偷拐搶騙的高級詐騙黑洞。我記得我聽得如此著迷,一邊緩慢開車在山中雲霧騰翻,車前燈照出可見視距不到兩公尺的「不知此刻我們在哪裡」,但聽得我抓耳撓腮、張大嘴巴,意識到身旁這人,和我一樣是個「小說癡人」,說起好小說,那個酖迷沉醉,簡直像我倆是在《海上花》那時代的長三書寓的鴉片床上,各咬著根菸管,半夢半醒的說龐大如佛經,空色一境的《紅樓夢》,那麼歡喜暢快彈奏著靈魂的琴弦。
這事過去了怕有十年,有一天,好友黃錦樹君寄了一本厚書給我,說他買錯多買了一本,便送我(他常幹這樣的事,可能是諍友老覺得我不讀書,轉個方式寄些書給我),我一看,不就是當年明煒在那山中雲霧亂繞的車上,說了三四小時給我聽的《洪堡的禮物》嗎?當時我已進入到這幾年身體急遽損壞的狀態,閱讀狀況確實不比從前,那兩年只有波拉尼奧的《2666》和《荒野追尋》,每天書包背著其中一本,到小旅館一讀再讀,書都被我讀爛了。除此之外,朋友介紹一些新的、國外某個很厲害的小說家,我都懨懨讀不太進去,我自己覺得是天人五衰,不只作為小說創作者的這個我枯萎蜷曲,連作為小說讀者的那個我也失去了「至福的能力」。但收到這本《洪堡的禮物》,我自然回憶起許多年前,在陽明山「霧中風景」聽明煒娓娓敘述的那個揉雜了古典詩的鄉愁、費茲傑羅式的浮華奢誇(但是在當時新興的芝加哥)、偷拐搶騙的可能在《儒林外史》、《金瓶梅》或《紅樓夢》中,像織布機那樣線索錯綜的,建立在浮名、貪慾、女色之間的「黃金時代的懺悔錄」。我意外的深深著迷,讀進去了,且像愚鈍之人才遲到的體會多年前,明煒跟我說這個故事,後頭的百感交集。我受此書啟發,後來寫了我的《匡超人》,我缺乏上流社會見聞但寫台北的文人心事、偷拐搶騙、真情與謊言混雜的熱鬧一個我的時代的浮世繪。
這於是,明煒於我,都是隔了好幾年,在夢遊般的某一座城市,兩人像魏晉人那樣對坐,而他都如此自然,像琴者拿出一把古琴,在我眼前高山流水的彈奏起來,不,他都如那次在陽明山對我說《洪堡的禮物》,以一種對那些小說真摯的熱愛,跟我說幾個小時。2010年在上海復旦,王老師和陳思和老師辦了一個超大的研討會,莫言、王安憶、余華、蘇童都到場,一場一場的座談,但好像最後一天明煒主持了一場當時還都頗小眾的,中國科幻小說的對談,我沒去聽,但據說整個爆滿,現場氣氛極熱烈。我對所謂科幻小說只是門外漢,對當時已撞開沉悶文學空間之門的中國科幻小說更一無所知。但那晚,明煒來我飯店房間,啊那像神燈魔法的一千零一夜說幾小時故事的時刻又啟動了,他一則一則跟我說劉慈欣(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當時也只有短篇,還未有神作《三體》)的〈鄉村教師〉〈流浪地球〉、韓松的一些怪奇又暴力的對中國的寓言、另一些年輕科幻小說家的作品。我真是聽那每個故事,都像唐傳奇或聊齋裡的極品,真是大開腦洞,不可思議,但明煒像一個分享他整本神奇寶貝卡給他好朋友觀賞的小學生,完全不知疲倦為何物,我記得那晚聽這一則一則夢幻奇怪的科幻小說,聽到兩三點,我整個大腦記憶體都瀕臨崩潰,記不下那許多摺縮的故事檔了啊。
之後又過了幾年,我和黃錦樹、高嘉謙、另一些師友,到哈佛參加王老師辦的一個研討會,那時身體已像連環炸彈的最初幾次爆炸,那趟旅行對我或也是我人生最後一次飛這麼遠、這麼久吧?那次旅行非常快樂,有一天眾人還去梭羅的騰格爾湖畔漫遊,北美秋天的楓紅真是懾人,漫天漫地都是那種金紅色。明煒在衛斯理任教,有點地主之誼,有天我和錦樹還去了他和妻子秋妍的漂亮房子,吃了秋妍親煮的炒米粉。那天下午,明煒當導覽,帶著大家參觀哈佛大學的博物館,我很難描述我對那個記憶的感慨,我對這些印象派誰誰誰的畫作一無所知(這幾年比較有在網路上補課了),對那些北魏的佛頭、唐三彩、宋代窯瓷、明代青花、清三代琺瑯彩,全無知且無感(也是後來幾年勉強補了些課),對什麼兩河流域、埃及、希臘的雕刻或陶瓶或鑄銅,也是像傻瓜看洋片,在那些玻璃展櫃前說些屁笑話。但明煒就像這間博物館是他家巷子口的土地公廟,他已無數次進來,就差無法穿透玻璃牆去撫挲它們,解說時那種像自己親人、戀人的愛意,完全不受我們其他人因為對藝術品或藝術史的隔陌,且在這樣短時間旅途行程中安排的「一次參訪」,露出的調笑與高中生式耍廢,他如此真摯、傻氣、意興遄飛跟我們說著一件一件藝術品迷死人的身世,只恨時間不夠啊。之後又帶我們去哈佛旁的一間美麗的書店,因為全是原文書,我又是像鴨子被牽進雷神們的兵器庫,無任何可以進入平台上櫃子裡任一本書的想像通道。錦樹是書癡,到了書店就快樂起來。而明煒又以那種溫柔但任性(又像小學生帶他的好朋友參觀他的祕密寶庫)的真情,說著他最初到美國,在哥大,如何如何和一家小書店的情誼,在另哪座城市,又是哪家書店他去幫他們幹了幾個月免費雜活,只為能待那一直看書。
也許那時我心中就浮現了「白馬與黑駱駝」這個對照組的兩個「夢中動物」,它們未必屬於光,未必屬於影,但很奇妙的,我其實大他六七歲,但他著實很像阿難博學聰慧,像所謂「希臘性」那樣的寬闊多樣。生命很多時刻其實是開了我一個「新手印」,全新打開另一個世界的啟蒙者,但並不是老師,更像少年玩伴,真心實誠,且因慷慨的個性,完全不保留傾心相授。我生長於台北旁的小鎮永和,我父親是1949年隨國民黨近200萬軍隊、軍屬、公務員,隻身逃難到台灣來的,「因此有了我的敘事景深」,我青少年時光如侯孝賢、賈樟柯電影裡那種小混混,那也成了我日後寫小說始終和正常人世偏斜了視角的說故事氣質。但我好像不曾遭遇像明煒這樣的朋友,他生於新中國,但似乎少年時就開了寫輪眼,他外公那邊好像和國民黨有關,因此包括他母親、舅舅、至少四五個阿姨,在文革時都受到不同苦難和耽誤,但又各自因從小家庭的新文藝教養,各自展開成嚮往新時代新空氣新文藝但終一整代被耗損的女性史(後來我讀過他的一篇未來小說的大綱,他的母系家族,故事真的太精采了,完全不輸《追憶逝水年華》或《紅樓夢》),可能當時大人的世界還在一次一次的整風、運動,所以總有些奇特的中學老師,會像〈鄉村教師〉裡那個絕望但想把文明的火苗,硬摁進什麼都還不懂的孩子腦中,他好像透明的孩子,始終遇見這種無法言說,但身影悲哀,要很多年後他才能回悟,啊那是個在亂世中命懸一線的讀書人,或是詩人。他在近幾年發表的幾個短篇,寫了當時他還是少年,但已被一群怪人(像江湖奇俠般,祕密聚會的詩人)視為天才,自己人,但八九年那段時間,這些老大哥們突然莫名星散。等我在後來這十多年快二十年間,遇到的明煒,已在美國略能生根,在名校任教,且成為將中國科幻小說引介到西方的重要推手。我想說的,是他與我簡直像顛倒、序列裡的每個基因密碼都差異的這樣一個大腦、靈魂,我與他之間竟發生著這樣的友誼。最初相識,他給我的印象是「藝術、文學、古典、現代皆完好教養的一個奇特的大腦袋」,但時光拉長,幾次的相見(中間都隔了幾年,所以兩人各自人生際遇,都像要用遙控器快轉影片,今夕何夕),我慢慢發現他性情裡和我極對拍的,孩子般的真情、永不停止的好奇心、對一些美好未來願夢的容易感動,他完全沒有學院氣,後來我才明白,那就是他少年和一群怪咖神人老大哥,浸踏在詩的風露光影,但最後那些人全被時代沒收了,他負笈美國,其實是以一單兵的寂寞活下來。
這樣說好像一個顛倒至太對稱的「兩地書」,但其實我們都已換乘過不同年紀河流的渡輪、膠筏、小舟(明煒可能更還有跳空間移動的太空船),很奇妙的,是可以品嘗一會因時光陳放的,有些各自對文明、對景框不可思議的裂潰、苦難彷彿永劫回歸無法超渡,這些帶點微醺的,友情的,以詩的形式,遣悲懷、寄缺憾、文明想像的暢恣激情、難以言喻的「只有此刻的我看見這樣的美景」,我覺得這是一本無比美麗的小書。它讓我相信,人最後,如此渺小,譬如宇宙星塵,在從前許多同樣黑暗、絕望的時代,但亂世中得遇心智、品德皆高於自己的知交,即使「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即使說起自身,「渾欲不勝簪」,但那個撫琴彈奏、對酒當歌的友誼的快樂,那真是奢侈、幸運的事。其實很像多年前,我孩子小時,我伴讀時讀過一本外國繪本,講兩隻小老鼠的友情,其中一隻,總是在世界各地旅行,另一隻則是不出門老待自己小小的老鼠洞裡,但前者總會從世界各地、各城市寄來不同的明信片,短短講述牠看見的某個風景,遇到的某段有趣故事。而後者則快樂的、靜靜的生活著,等著這些不知老友又從地球哪處發來的明信片。我覺得這是況描這些詩的背景,最童話的樣態啊。我這幾年因病,常說起話叨叨不休,怕給這本輕靈互奏的詩集添亂,就此打住。
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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