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顯／小板凳

家裡有兩張小板凳。那是四十五年前我在一所中學擔任工藝課老師，指導學生製作的作品。有些孩子等習作成績評定之後，懶得把它帶回家，木工廠牆角常常變成回收場。

這所中學高中部超難考，年輕孩子拚命苦讀考進來，目標全擺在後續努力個三年，就有希望考上頂尖的大學。因此，高一兩學期工藝課，充其量只算是這些男孩成長過程中，最後一堂允許他們隨興敲敲打打，抒發緊張情緒的遊戲課程。

兩個學期工藝課重點，放在一張小板凳設計製圖和工廠實作。讓學生樂於暫時忘掉接踵而來的各種學科測驗，得以拿起輕巧的三角板、圓規、米達尺，在製圖紙上下左右滑動，再走進木工廠房投入吱吱喳喳轟隆轟隆的裁切機器聲浪中。

他們畢竟都是學科成績佼佼者，拿起刀鋸鉋銼，稍稍費點心思，即可毫不含糊弄出個像模像樣的成果。

每個學生根據自己繪製的小板凳設計圖，先將一點五公分厚度的楠木板，鋸下一塊二十乘三十公分當坐板，然後繼續裁切出兩塊十八公分正方形楠木板，作為支撐坐板的兩條腿。再鋸兩根二十三公分長、四到五公分寬木條，鑲進兩條腿之間，免得小板凳組合成形卻扛不住大人甚或孩童的體重，而歪斜解體。

整張板凳製作工程，從頭到尾必須經由鋸刨、裁切、鑽鑿，再榫接組合，不曾動用黏膠或釘子、插梢去加固，才算完美。

年輕孩子歡天喜地埋首於小板凳製作過程，不管頭臉頸脖渾身被汗水濕透而黏敷一撮撮木屑，總要把那些裁鋸的木板，組合出一張小板凳才肯歇手。

可一旦作品完成，評比打過分數，彼此高舉擺弄炫耀一番過後，某些孩子便將它棄置在工藝教室牆角。等到學期終了，我只好到各科老師辦公室找家中有小娃兒的老師們，充當小板凳回收員。自己也順手收留了兩張，作為整理書房藏書及庭院除草的坐椅。

那兩年多教學生涯，除了進木工廠房教工藝課，我同時兼了幾堂美術課，教學生畫素描和速寫。

當時學校把操場東側一棟獨立的兩層樓題名「五育館」，作為音樂教室及美術教室。校長要我幫這棟五育館大門兩側單調的洗石子牆面進行美化，我很快設計出兩幅浮雕，分別命名「承先啟後」與「繼往開來」。由另一位工藝老師協助，站上三角梯拿鋼釘、鐵絲、白水泥、石膏，完成製作。兩幅抽象圖案化的白色浮雕，相當顯眼，很快成為全校師生在操場升降旗、體操、跑步，都會主動攬進眼裡的藝術作品。

這兩幅浮雕，加上六十幾年前我在這所學校初中部畢業時，各班學生集資雇工砌築贈送母校的兩口噴水池，立刻成為我心目中足以留存長久的禮物。不管經過多少年月，我都可以看著它們回顧過往。

可誰也想不到，那兩口鋼筋水泥構建的噴水池和兩幅浮雕，經過幾次校園規畫和校舍更新工程，已先後被怪手剷平，灰飛煙滅。

而今，每想起近半世紀前那段年輕的教學生涯，竟然得靠手邊這兩張單薄輕微，既怕日曬龜裂，又怕雨淋潮濕腐朽，也怕白蟻蟲蛀的學生工藝習作──小板凳，現身去勾串鋪陳。

所幸這兩張老舊的小板凳，歷經幾個兒孫在童稚期所施加的凌虐，無論菜湯、飲料、青草汁、泥水淋澆浸染，甚至憋不住的屎尿黏糊，只要讓它沖個冷水澡，立馬就能越坐越勇，老而彌堅。從未聽聞半句怨言，或呻吟叫苦。

唉！可見人世間的事事物物，光靠日常見識，去評斷誰堅強誰軟弱，誰能流傳久遠，或僅僅曇花一現，恐怕任誰都不容易抓得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