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華/《臺北人》有了俄文版——俄國文學對白先勇的影響

俄文版《臺北人》。(圖/何華提供)
俄文版《臺北人》。(圖/何華提供)

譯者衛大力

在臺北生活了十餘年

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集《臺北人》1971年由晨鐘出版社首次出版,至今已經五十一年了。今年八月《臺北人》被譯成俄文出版,之前《臺北人》有韓文版、英文版、法文版、日文版、捷克文版。義大利文正在翻譯中,越南文版也簽約了。

俄文版譯者是衛大力(Vitaly Andreev),他在臺北生活了十六、七年,曾是電臺俄語節目主持人,也算半個「臺北人」了。白先勇小說《孽子》對衛大力影響很大,他在2014年和2020年看了兩種不同版本的《孽子》舞臺劇演出,他說:「在這六年中,我一步一腳印,決心將白先勇老師的《臺北人》翻譯成俄文,我想,多少也受到該舞臺劇以及小說本身的鼓勵。」

讀《卡拉馬佐夫兄弟》,

恐懼與憐憫油然而生

俄文版《臺北人》的面世,別具意義。因為白先勇深受俄羅斯文學影響,包括杜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尤其是契訶夫的小說和戲劇對白先勇影響甚大。反過來,俄國讀者,一定也能從《臺北人》中感受到兩種文化相互作用而產生的文學魅力。

托爾斯泰和杜思妥耶夫斯基以長篇小說著稱,對白先勇的影響主要表現在思想上。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俄羅斯文學登峰造極。杜思妥耶夫斯基幾本經典小說《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白癡》、《地下室手記》,白先勇都看過並對他的心靈產生過極大的震撼。他二十幾歲讀了《罪與罰》,深感人性之複雜,「這是一場上帝與魔鬼的戰爭,戰場就在人的內心中」。人是需要宗教的,小說結尾男主角拉斯科爾尼科夫皈依東正教以懺悔。宗教成了杜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及他小說人物的救贖和昇華。

對白先勇影響至深的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他寫過一篇文章〈恐懼與悲憫的淨化——《卡拉馬佐夫兄弟》〉,此文的結尾,白先勇寫道:「看了《卡拉馬佐夫兄弟》,恐懼與憐憫不禁油然而生。恐懼,因為我們也意識到我們本身罪惡的可能;憐憫,因為我們看到人竟是如此的不完美,我們於是變得謙卑,因而興起相濡以沫的同情。文學最大的功能,大概就是喚起人類常常處在休眠狀態中的惻隱之心吧。」 杜思妥耶夫斯基深深影響了白先勇小說最重要的主題「悲憫情懷」。而托爾斯泰對白先勇的影響則表現在小說的歷史感和滄桑感方面。白先勇在〈社會意識與小說藝術〉一文裡強調作家應該繼承傳統,尊重歷史;既要有歷史感,也要有超越時代的永恆價值。他舉例闡述:「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這本被譽為俄國最偉大的小說,便是追懷俄國人抵抗拿破崙侵俄的光榮歷史。托爾斯泰本人是一個身體力行的社會改革家,對沙俄時代的舊社會深懷不滿,但這並不阻礙他在藝術創作中表露他對俄國歷史的尊重。」托爾斯泰的小說寫歷史,寫人性,寫生老病死。實際上,這也是白先勇小說的特色,我們可以在《臺北人》中找到民國史中最重要的歷史事件,譬如辛亥革命(〈梁父吟〉)、五四運動(〈冬夜〉)、北伐(〈梁父吟〉〈歲除〉)、抗日(〈歲除〉〈秋思〉)、國共內戰(〈一把青〉)。當然,《臺北人》是短篇集,是「側寫」歷史,和托爾斯泰那種宏觀的史詩筆法不同。

小說技法和結構,

受契訶夫影響最大

在小說技法和小說結構上,白先勇受契訶夫影響最大。契訶夫和莫泊桑不同,兩人代表了不同流派,莫泊桑是傳統小說的寫法,故事有頭有尾,曲折變化,很有戲劇效果。契訶夫的小說,往往只是寫日常生活的一個側面,人生的一個片段,通過這個側面和片段賦予小說深刻的含義,這也是契訶夫小說的「現代性」,契訶夫被稱為「現代短篇小說之父」,原因也就在此。譬如,契訶夫有一個短篇〈苦惱〉,老馬車夫姚納唯一的兒子死了,他要把滿腹的傷痛向人訴說,可乘客沒有一個願意理睬這個囉嗦的老頭,對他的喪子之痛無動於衷,只希望馬車夫快點把他們拉到目的地。最後,老人只得把心中的哀慟對著這匹老馬傾訴。〈苦惱〉讓我想到魯迅的〈祝福〉和沈從文的〈生〉,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沈從文筆下北京什剎海玩木偶的老藝人和契訶夫筆下這位老馬車夫,三人的喪子之痛是人類最基本也最深刻的悲慟。

契訶夫(1860-1904)只比莫泊桑(1850-1893)小十歲,但在小說的現代性上卻跨出了一大步,這是傳統到現代的飛躍。契訶夫小說結構的「現代性」對白先勇啟發很大,尤其是《臺北人》寫作時期。早期,白先勇聽從業師夏濟安的勸告,讀了很多莫泊桑和毛姆,〈金大奶奶〉〈玉卿嫂〉〈寂寞的十七歲〉這些作品主要還是受到莫泊桑和毛姆的影響,寫作手法比較傳統。之後,契訶夫的影響越來越大,《臺北人》中十四篇,可以說截取不同側面,反映時代和人生的某個層面和階段,如一場宴會、一次重逢、一個葬禮,白先勇總是信手拈來一些生活片段,加以藝術提煉,在短短的篇幅裡蘊藏著濃縮的人生真味。以白先勇〈思舊賦〉為例,小說以兩個老女僕的「對話」揭示一個家庭的敗落,正如元稹〈行宮〉詩中白頭宮女閑說當年玄宗舊事。小說沒有曲折的故事,而是通過對話和場景的氛圍展開。

對契訶夫的四大戲劇

推崇備至

自魯迅以來的中國現代短篇小說,在結構上有了革命性的變化,不同於「三言兩拍」僅僅說故事的傳統,這種變化無疑受到了契訶夫等人的影響,白先勇是這種影響的繼續,在技巧上顯得更加成熟。

除了小說,白先勇對契訶夫的四大戲劇(《萬尼亞舅舅》《海鷗》《三姊妹》《櫻桃園》)推崇備至,尤其是白先勇小說的氛圍和人物命運,繼承了契訶夫戲劇的精神,具有一種詩意和悲悼氛圍。讀《臺北人》,可以感受到《三姊妹》《櫻桃園》的韻味。白先勇的小說〈遊園驚夢〉被幾次改編成舞臺劇上演,這部劇和契訶夫的《三姊妹》有不少「神似」之處,在精神上一脈相承。加州大學伯克利校區白之(Cyril Birch)教授在觀看了舞臺劇《遊園驚夢》(1982年臺北版,由盧燕、歸亞蕾、胡錦等主演)錄影帶後的座談會上,指出:「契訶夫的三姊妹是被生活所困住,《遊園驚夢》的三姊妹是被時間所困住。」契訶夫《三姊妹》裡的奧爾加、瑪莎和伊莉娜童年在莫斯科度過,後來一家隨軍官父親駐紮到外省小城,她們仨在偏僻小城裡陷入苦悶與孤獨,一心期盼有朝一日回到精神家園莫斯科。三姊妹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待著回到莫斯科。然而歲月流逝,時間無情,三姊妹仍然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嚮往著莫斯科,品嘗著不斷加深的寂寞。三姊妹都會德法英三種外語,但在這個小城,會三種外語毫無用處,就像第六隻手指,是多餘的附屬品。

白先勇〈遊園驚夢〉裡的三姊妹錢夫人、竇夫人、蔣碧月最風光的歲月在南京度過,尤其是錢夫人一生的高潮都在南京——她的演藝生涯、她的青春、她的榮華富貴、她唯一的一次私情,都留在了南京。南京對於錢夫人、竇夫人和蔣碧月,就如同莫斯科對於奧爾加、瑪莎和伊莉娜。兩部戲的結尾也值得比較一番:《三姊妹》的最後,駐軍要開拔了,能使三姊妹在精神上得到安慰的有教養的軍官朋友走了,三姊妹更加孤寂,這種曲終人散的無奈和淒涼正是〈遊園驚夢〉結尾的意境。錢夫人遊園一場,酒醒後(或者說夢醒後),生活還是老樣子,臺北變了,但錢夫人的生活不會變。《三姊妹》劇終時,莫斯科離奧爾加、瑪莎和伊莉娜的距離絲毫也沒有拉近,她們緊緊依偎在一起,異口同聲說:「我們要活下去!」

契訶夫和白先勇,都是寫人類在「時間」面前表現的無奈,寫時代更替和地域遷徙對人類心靈產生的衝擊,都是輓歌式的哀悼,是一闋〈大悲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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