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唯一的愛女，我怎麼能輕易放手

【天使巡房】

對於家屬而言，臥於病床上的不是生病的病人。而是他摯愛的家人。是獨一無二，猶如心頭肉一般重要的存在。她不是我手中病患名單中，一個單純的名字，而是年邁老父親，最鍾愛的女兒。

向燕來到我們醫院前，已經在前一家醫院接受過手術。當時手術並無法切除骨盆腔裡惡行惡狀的腫瘤。為了避免腫瘤持續長大而產生壓迫症狀，導致後續無法進食或腸阻塞，上一家醫院為向燕進行了腸造口手術。

她轉到我們醫院時，因為癌症引發的血栓，造成下肢靜脈栓塞。一雙原本纖細的細腿，腫脹猶如象腿並且自皮膚不斷滲水。除了需積極處理腫瘤之外，還有許多複雜的內科問題。

始終補不上來的白蛋白；水腫到滲水的雙腿；腹水引發的腹脹與肋膜積水造成低效性呼吸。每天猶如開啟驚喜包一般，面對許多不同的挑戰。

醫護團隊唯一的祈求便是，能讓囂張的腫瘤稍稍受到遏止。這段時間，我們邊和腫瘤打仗，還得要注意相關副作用對病人的影響。

但這是場沒有把握的戰爭，或許一開始我們便屈居下風。

幾度化療過後，病人因為白血球低下進入隔離室。靠著藥物撐過免疫低下風暴後，在某天夜裡，因為意識改變，狀況急轉直下。

剛開始她只是反應比較遲鈍，後來變成毫無反應的3分。GCS是用來評估病人意識狀態很常見的量表，基本分數為3分，滿分為15分。3分是指毫無反應，亦指陷入昏迷狀態。

向燕陷入昏迷後，經過抽血檢驗並無生化指數異常，接踵而來的是生命徵象趨於不穩定，血壓與血氧直直落。看著這些變化，我心裡明白，向燕的情況正朝向生命終點而去。

於是，主治醫師向她的父親解釋著目前的變化與進展。

「所以，你們已經沒有辦法繼續救我女兒的命了？」老父親眼角的皺紋微微顫抖，合併哽咽的聲線訴說道：「難道沒有其他辦法嗎？」

「向燕的情況很複雜，除了腫瘤之外，還有其他的問題。像是低白蛋白血症，即便我們不斷地補充白蛋白，但是體內的腫瘤搶食養分，正常的細胞留不住營養。」主治醫師望著向燕腫脹的雙腿，「除了水腫之外，她體內水分失衡，目前腎功能持續變差，導致體內的毒素排不出來。」

老父親哀傷且悲切地說：「我知道，這幾天她的尿液越來越少。」

「即便我們想拚看看，但是現階段血壓變得十分不穩定，整體而言並不適合洗腎。」主治醫師無奈地說：「我知道之前向燕提過，她不想接受急救電擊那些程序，至於洗腎或其他治療的部分……」

老父親無奈地搖頭，「那些也不用了，如果真到最後一刻，讓她舒舒服服的就好。」

主治醫師知悉的點頭。

老父親摸著病人的額頭，感傷地說道：「我女兒的命很苦，前幾年先生跑去大陸投資做生意，搞了幾年後不但沒有賺錢，還幾乎賠光所有的投資金額。後來跑回來台灣跟她要錢。」

只見他不停摸著病人的臉頰並滿面哀戚地說：「女兒聽信了先生的話，相信他會東山再起。把唯一的房子抵押給銀行，把一大筆錢讓先生帶回大陸，繼續支撐搖搖欲墜的公司。」

老父親哽咽地望著我們，「可是沒過多久，大筆錢財便像打水漂一樣，一去不回。後來先生為了躲避龐大的債務而不知去向，這麼多年來都無消無息。」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關於向燕的生命故事，既無情又哀傷，讓人不禁同情起這位命運多舛的病人。

望著老父親花白的頭髮，映照著病床上病重的女兒，或許在父親的眼裡，無論病人幾歲，始終都是他最鍾愛的小女兒，即便經歷這麼多苦難，依舊是他牽著手並看著長大的孩子。

「她又怕拖累我，所有的苦都吞進肚子裡面。一個人四處打工賺錢，辛苦地把兩個孩子拉拔長大。」老父親眼眶盈滿淚珠，「好不容易兩個孩子都出社會賺錢了，她也終於可以喘口氣，想要好好歇息一下，卻被宣判得了癌症，而且已經是末期。」

我與主治醫師看著父女倆的互動，心裡明白，或許再過幾天後，老父親就要永遠的和女兒道別離。

老父親懇切地望向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了嗎？能不能再救救我女兒？」

他的眼神裡充滿懇切與期盼，或許他希望能聽見符合心之所向的答案。

例如：「還有辦法可以逆轉。」、「有機會讓病人可以甦醒過來。」

可惜，我們已經毫無應對方法，唯一能做的便是讓病人不要太過痛苦，能過平安的走完人生最後一哩路。

此刻由安寧團隊介入，先了解老父親關於後續的想法。協助家屬簽署DNR之後，關於臨床上的治療，改採取緩和輔助醫療。首先盡量減少點滴的給予，避免病人因腎功能不佳影響排水而變得腫脹。希望在最後一刻時，不因渾身腫脹而讓病人變得不好看。再來協助已陷入昏迷狀態的病人定時翻身，避免因為固定姿勢而產生壓瘡或褥瘡。盡力維持皮膚完整性，讓病人舒適且完整。

同時，讓想來看病人的家屬，儘早過來。避免因沒見到最後一面而讓他們抱憾終生。

隔日見到向燕的兒子們，隨侍在她的左右，他們牽著母親的手低聲說著話。對向燕來說，未能於離世前見到孩子結婚成家，是心中未竟的遺憾。

大兒子忍著眼中淚水對著母親說：「媽媽，妳放心。以後我會好好照顧阿公，也會乖乖聽舅舅的話，妳就安心的跟著菩薩去修行。」

小兒子個性比較內斂，他握緊母親的手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反覆重複著同一句話：「媽媽放心，我會乖。」

向燕猶如沉睡般沒有回應，但是大兒子發現母親眼角微微濕潤，似是流淚。

他拿起面紙為母親拭去淚痕，同時明白母親即便無法回應他的話語，卻以另一種方式讓他知道，她已經接受到這份承諾。

病房裡的一隅，是這家人話別之所，向燕在隔日清晨，安靜地停止呼吸，在父親與兒子陪伴中祥和地離開人世。

或許，向燕心中還掛念著不知去向的先生，她離世的訊息，已無法傳達給他知曉。但是，能在家人環繞下安詳離去，是向燕的福氣。希望她脫離苦痛後，如兒子所祈願，跟隨於菩薩身邊修行，並航向極樂無邊之海。

●專欄「天使巡房」，每月與你有約：那緹，來自北臺灣，素日在醫院裡打滾，看盡人生百態，於巨塔中陪伴病患走過人生低潮憂谷重新面對嶄新人生。更多暖心互動內容，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