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眼看電影】張嘉真／個人與國族：《夕霧花園》勇敢挑戰的永恆命題

文／張嘉真

　　《夕霧花園》是由陳團英所著的同名英文小說改編而成，同樣是描述二戰與馬共主題的小說，在台灣能接觸到的版本大多為馬華作家的書寫，如張貴興、黃錦樹與黎紫書，馬華文學表達的是一種融合野性、野蠻甚至是蠻荒的美學，叢林與獸的痕跡無所不在，相較之下《夕霧花園》無論是小說或是電影，所呈現的可以說是一種被殖民者馴化的美感：在霧氣蒸騰的熱帶山嵐之間，打造一個日式庭園。

　　《夕霧花園》以日式庭園造景與刺青，創造了一種外於戰爭大歷史的時間性。國族對立如此龐大的命題，就此被濃縮在兩個有血有肉的人身上，張雲林（李心潔飾）與中村有朋（阿部寬飾）透過彷彿無止盡的汗水與血水，道出做為一名時代「底下」的人，他們能夠為自己與自己的國族／創傷敘事做出什麼樣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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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敘事是《夕霧花園》引人入勝的原因之一，我很喜歡電影在開頭便明確的邀請觀眾一起以「建造庭園（完成遺願）」為目標，再隨著劇情走向揭露外部設定與主角內部的衝突，讓觀眾能享受不斷探究與接受新刺激的樂趣，以相對好入門的情節緩衝了整部電影在主題上的沉鬱與不可共享性，使觀眾不會感覺到自己買到一節高中的歷史課。

　　除了設定，從演員與情節的呈現也可以感受到電影刻意壓抑情感上的正面衝突，使激情與痛苦能夠避開因為極端對立而顯得媚俗的結果，壓抑的美感也正與全片殖民／被殖民的大敘事脈絡吻合。顯而易見的邪惡與無處伸張的悲慘，因為情感的靠近而讓究責的界線變得模糊。

　　雲林沒有辦法拒絕有朋先生為她刺青的邀請，她需要的不是有朋先生的愛，而是需要新的痛苦覆蓋在已經成為疤痕卻沒有癒合的傷口上，在皮開肉綻的瞬間，她才能看見妹妹原諒她的笑容；雲林同樣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拉住有朋先生的手，卻又在兩人高潮時不斷搧有朋先生耳光來洩憤，她恨有朋從一開始想要為她刺青，就已經預見這樣的結果，她也恨自己在情感上又一次背叛了妹妹，只有她逃離妹妹被輪姦的戰俘營，這樣的自己卻自甘墮落與一名日本人做愛。

　　電影用戀愛的敘事線包裝國族的重量，每一個人在無可自拔之際最先跳出來的認知框架仍是國族，沒有服膺溫情主義式的和解。痛苦緊接著在事後追認，他們沒有因為本質的抵觸而拒斥生命把他們帶離宿命，因此他們才能看見命運真正的意義。國族與感情沒有凌駕在彼此之上，它們用力糾纏，各自發芽，像雲林背上的刺青，在疼痛的時候隨著肌理綻放，蜿蜒出道路。

　　電影用年老的雲林（張艾嘉飾）去說在那以後的事，她終於發現有朋早已給出自己渴求多年的答案，只是她需要用時間去換。菲德瑞克問雲林，如果當年她立刻就發現答案，她還有辦法義無反顧的繼續愛有朋嗎？雲林笑著淚流滿面，什麼也回答不出來。雲林與有朋的關係，不只是愛情，一如《夕霧花園》並非單純的歷史片、愛情片或戰爭片。日式庭園造景的主題設定，在片尾重新浮現它的意義，關於戰爭殘酷的創傷記憶，我們該如何與之共存？我們需要的不只是如同有朋先生向時間「借景」，我們還需要雲林的念念不忘，因為她念茲在茲，才有機會在四十年後重返那篇荒蕪的庭園，看見時間帶來的變化。

　　關於在當代一次一次的閱讀與歷史記憶相關的電影，還有沒有他用？我《夕霧花園》於我而言出色之處在於悲情的愛情線與歷史主題恰到好處的結合。殖民與被殖民、主謀與協力者、壓力與壓迫、個人與國族，大部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從何抉擇，所以遇到了就只能任它發生，假裝攀附死局生長的藤蔓最後不會因為宿主的枯萎而跟著毀滅。他們只是想活著，為了活過這個瞬間，遮住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也可以。艱難有時候是必須看不見牛奶瓶上的日期也要喝下去，有時候是必須什麼也看不見，只是為了讓自己有動力面對新的一天來到但希望沒有跟著來。

　　能夠看見扭曲的生命在相愛的狀態下越發堅韌的發展，是很值回票價的愛情電影。雖然他們沒有活得很開心，可是看到他們活著，就是一種比下有餘的慰藉，而且這是電影，不是現實的心理創傷，可以單純希望角色好起來，遇見一個相愛的人，不必苛責自己總是小情小愛，也不必咎責自己沒有同理。雲林與有朋先生示範了活著可以如此艱難，卻仍在發生，對現實生活就是一種莫大的鼓舞。

●「妹眼看電影」專欄：張嘉真，1999年生，高雄人，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三采文化），想要叨叨絮絮的分享，從評論拆分出感受，把說教約分成說笑，以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說女性議題電影中的美麗與哀愁。每月一篇，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