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法律人之前】Jin／歡迎光臨

文／Jin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那個時候沒有念成法律系，那麼我現在會變成什麼模樣？

會不會就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

不過回到將近10年前，我是很害怕自己沒辦法念法律系的。

我在大一下學期決定要從政治系轉去法律系後，開始一個人準備考試。誰會在這種剛考上大學還沒多久、還快活不到半年一年的時間點，就決定要再接受一次沒有理由的孤單和暗無天日？答案就是幾乎沒有。也因為沒有，所以除了孤單，生活裡更多的是難以啟齒，而難以啟齒換來的，說好聽是諒解，說直白很可能就是疏遠──

：放學要不要一起去唱歌、去看電影、去做什麼或什麼？

：可是……，可是我有事耶。

：好啊，沒關係，那下次再約你。

結果下次我還是有事的那個。交友圈快速變化的18、19歲，能有幾個下次？

這是準備考試的代價。每個人對於自己的付出或犧牲都想要獲得回報，10年前我的希望的回報就是轉系考順利通過。不然，好像錯過了很多，錯過的也都不會再回來了。

當然還有更現實的考量：那時我幾乎放棄了政治系的所有課業，如果沒有轉系成功，那大二真的讀得下去嗎？

現在回頭看起來，看看我身邊念政治系畢業的同學，我會很肯定地回答，可以。真正在工作上需要的能力，很多都不是學校能夠帶來的。會被困在書裡、被困在考試裡的，只有我們這些決定念法律的人。

困住一個人的形式可多元了。升大二的七月中，我終於考完了轉系考，比身邊的人都晚了一個多月放暑假，可是喘口氣不到一天，卻又忍不住開始回想自己在考卷上到底寫了什麼。明知道應該要按捺這樣的念頭，畢竟剩下的事情都不是自己能掌握的，可是就是會在某些恍神的時刻、腦袋放空的時刻，什麼都控制不了。

時間的空隙裡好像一直有把利刃的光影閃動著，隨時提醒你，你還在被挾持當中，別得意忘形。

然後愈回想就愈絕望。我發現在自己在考試時犯了嚴重的錯誤。那是民法總則的考卷，10年以前，這個考科裡，教授最喜歡的題目是借名登記關係。什麼是借名登記，我這個年齡的大多數人可能沒聽過，但只要比我再長一點，或者長更多，到我爸爸媽媽那種年紀，身邊一定有人擁有親身經歷。

在台灣，許多老一輩的人出於諸多原因，會在生前就把房產登記在兒女名下。結果過世後，其他晚輩就跳出來主張：那棟房子或那塊土地，其實不是爸爸送給大哥的，爸爸生前只是借大哥的人頭，登記在大哥名下。然後兄弟姊妹之間便因此互告成一團。這就是借名登記。

當然案例變化很多，我要說的其實很簡單──在上面那種借名登記關係裡，爸爸叫作借名人，大哥叫作出名人。我在考卷裡把這兩個名詞完全搞反了。如果看不懂以上全部也沒關係，大概可以理解成，我在那份考卷裡把原告叫成被告，把被告叫成原告。

這樣還能給我什麼分數？

我就這樣絕望直至收到成績單的那一天，反覆懊悔了整整一個月。

那一個月裡我發現一件事，借名人是去和別人借人頭的人，是borrow；出名人就是出借人頭給別人的人，是lend。

至今我遇上借名關係的案子，心中都還是會一直默念borrow、lend、borrow、lend，避免自己搞混。

成績單是用掛號信寄來的，我記得自己顫抖地在簽收單蓋章，然後顫抖地撕開彌封處，這輩子從來和此後都沒再為了一個考試這麼心神不寧。

打開以後，民法總則那科的分數高得難以相信。而既然通過了考試，一時之間也就沒再深究原因是什麼。

情緒轉變得太措手不及了。考過一次攸關人生的法律考試，就不會再是原本的那個自己了。只是大部分法律的學生是在大四畢業後才經歷這一切，我提早在升大二的暑假就搶先體驗了一回。

法律系對我開啟了大門，幾年後我繼續念研究所當助教，直到最後，幾乎沒有人知道或記得我是轉系生了。可是每次期中考期末考幫教授改考卷，我都還是會想到那份轉系考卷。

我在想，究竟是自己寫的其他部分足以抵銷那部分的瑕疵？還是其實，改考卷的人根本沒發現？畢竟一次要看那麼多份考卷，一份考卷裡又滿滿的一兩千字。又或者，教授發現了，但對於一年級的學生無比寬容？

我當助教看過幾百份，或者可能超過一千份考卷，覺得以上皆有可能。忙中難免有錯也好，包容而不刁難也好，唯一能確定的是，我的一生因為那份考卷而定型。

10年前的心願達成了，但此刻想起來，法律系和我說歡迎光臨的同時，也意味深長地說著，這麼想來這裡啊，那就永遠待著。不要後悔。

不要後悔喔。寫判決的話，應該是絕對不能搞錯借名人與出名人的喔。

●2022新專欄登場：Jin，畢業於台大法律研究所，現為法律從業人員。曾出版散文《行星燦爛的時候》（九歌出版）。科系選擇往往一瞬，但總在懵懂間，你認為的「法律人」應該會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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