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眼看電影】張嘉真／天使渾身潔白，塗上螢光口紅

文／張嘉真

《嘉年華》故事的梗概是兩個12歲的女孩被性侵了，唯一掌握她們的房間確實被隔壁男人進入的監視器影片，在一個15歲的少女手中。初看《嘉年華》時有許多不適與憤怒的感覺，如果有妨害性自主罪的相關條例，怎麼會需要苦苦搜尋證據證明16歲以下的小孩的性行為是非合意的，因此才能起訴男人？如果性侵害是非告訴乃論的刑案，就不會有雙方家長討論要不要撤告的選擇。

這些在我認知中透過法律就能夠預防的問題，在中國的現實主義題材電影中總能用一種奇觀的方式被再現，然而《嘉年華》之所以不只是一部對中國社會狀況的獵奇凝視，在於即便最後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無功的，但小米決定逃走了。逃走並非意味著更好的未來，而是她能夠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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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華》中莉莉（彭靜飾）與小米（文淇飾）兩人是海濱旅店的同事，莉莉略長小米幾歲，私下偷偷接著妓女的活，偶爾會保護小米，但是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想訛詐小米幫忙她。雖然小米沒有明說，但莉莉是她所見之處最適合當作成長樣板的女性，她羨慕莉莉光鮮亮麗的妝容與指甲油，也羨慕她能夠有一個男朋友小健依靠。兩人的階級處境，使得她們的情感連結很大程度建立在物質基礎之上，莉莉要小米幫忙的代價是給她一支自己用過的口紅，小米則在莉莉受傷時給她一罐平常自己捨不得買的雪碧冰敷。電影精準描繪了她們淡薄的關係，她們沒有情同姊妹，甚至不一定算得上朋友，但她們是最了解彼此處境的女性，她們知道自己一失足，便會落入同樣的境遇之中。

電影中後段莉莉決定離開逼迫她下海的皮條客男友，她沒有哭著向小米道別，也沒有要小米自重自愛千萬別像自己一樣誤入歧途，她們迎著陽光坐在海濱喝玻璃罐裝的可樂，然後莉莉說，我有東西留給妳。小米收下以後，很快地在原本勉強能夠維持下去的生活中失敗了。她只能走向莉莉的皮條客男友，換上一襲純白的洋裝等待客人上門。

從莉莉與小米的不動聲色，可以看出一種對「性工作」平鋪直敘地描述，莉莉與小米不是自願的，因為她們別無選擇，性對於她們而言是不屬於她們的情慾，是她們身體最後能夠養活自己的能量，性是一種工作，不卑微、不可恥，但如果有能力選擇離開她們會毫不猶豫。相較於臺灣電影這幾年對女性性工作者有意無意地凝視，她們既無法坦然接受自己的身分階級與這份工作的關連，電影又沒有給予角色空間思考她們對性工作的否定是為了什麼？使得電影變成一種佯裝寫實其實不倫不類的幻想，倒不如大方承認自己只是想要拍女演員赤裸著胸脯與大腿，露出憂鬱的眼神向窗邊吐出一口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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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嘉年華》的最後一個畫面，小米身穿一襲白洋裝，騎著莉莉留給她的電動車逃離淫窟，海風吹起她的裙擺、髮絲，露出底下色彩俗艷的花朵耳環，那是她曾經欽羨莉莉所擁有的飾品，莉莉一併留給了她。追求更漂亮的自己，並不是這些女孩被侵犯的原罪。儘管電影前段12歲女孩小文（周美君飾）在遭到性侵害以後，母親憤而毀壞她所有的洋裝、剪掉她一頭長髮，但文晏之所以拍出對受害者不合裡的懲罰，便是為了讓小米能夠否定這樣的詛咒。讓她決心自己擁有逃離的勇氣，是因為塗上了莉莉的口紅。美是一種力量，儘管它一再被毀壞與濫用，小米視線所及之處最大的資源仍然是它。

她騎著車，慢慢被載著巨大瑪麗蓮夢露雕像的拖車追過。她終於落在拖車後頭，目送夢露白色的內褲遠去。電影結束，第一組上的字卡是英文片名《Angels Wear White》。電影中不只有小米曾經渾身潔白，小文也有一件無袖的白色洋裝，莉莉則在醉酒時毫無防備地露出過她的白內褲。於是乎「天使」的形象，不再是透過貶低一些女人，來成就另一些女人，也與純潔毫無關聯，天使是那些一無所有的女孩嚮往未來的方式。儘管她們不再潔白無瑕，如同嶄新的夢露雕像會因為被弄髒與貼滿傳單而拆除，但她們拒絕接受這個論調，只要小米讓拖車追過她，迎著風，她就像騎在從來都只有自己的道路上。

●2022新專欄登場：張嘉真，1999年生，高雄人，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三采文化），想要叨叨絮絮的分享，從評論拆分出感受，把說教約分成說笑，以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說女性議題電影中的美麗與哀愁。更多內容，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