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史觀下的紀念碑爭議 臺灣原住民殖民創傷與轉型正義之路

戰後初期的政府,對於日人設置的紀念碑多以塗抹、改裝消除等方式來處置,例如位於屏東縣車城鄉的西鄉都督遺蹟紀念碑,是 1936年日本人紀念西鄉從道中將征伐牡丹社的事蹟所設(左),1953年時政府則改為抗日紀念碑,將碑文撤換成「澄清海宇 還我河山」(右),後又於 2020年修復成原先的模樣以還原歷史意涵(左圖出自維基共享,引用自臺灣地方自治協會出版《臺灣地方行政四月號》,右圖出自Flickr,Bunkichi Chang提供,CC BY 2.0
戰後初期的政府,對於日人設置的紀念碑多以塗抹、改裝消除等方式來處置,例如位於屏東縣車城鄉的西鄉都督遺蹟紀念碑,是 1936年日本人紀念西鄉從道中將征伐牡丹社的事蹟所設(左),1953年時政府則改為抗日紀念碑,將碑文撤換成「澄清海宇 還我河山」(右),後又於 2020年修復成原先的模樣以還原歷史意涵(左圖出自維基共享,引用自臺灣地方自治協會出版《臺灣地方行政四月號》,右圖出自Flickr,Bunkichi Chang提供,CC BY 2.0

文|詹素娟(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兼任副研究員)

為誰立碑?─臺灣的主體宣稱

中華民國第十四任總統蔡英文於2016年上任後的8月1日「原住民族日」,首度代表國家,就臺灣原住民族遭逢外來者的四百年,以及從中承受的苦痛與不公平待遇提出正式的道歉,同時設置「總統府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委員會」(以下簡稱「原轉會」),作為政府與原住民族溝通對話的平臺;會中,由總統擔任召集人,與各族代表共同面對歷史課題,對等協商與原住民族相關的政策方向。而歷經八年的運轉,2024年繼任的賴清德總統與新政府,則在7月31日宣告原轉會已完成階段性任務,將由行政院秉持「原住民族基本法」,繼續推動原轉會的希望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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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 8月 1日蔡英文總統首度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也正式揭開原住民轉型正義工程的序幕(出自 Flickr,總統府 提供 , CC BY 2.0)

回顧八年的原轉會,儘管歷史遭遇不是一場口語的道歉所能彌平,官僚體系的思維與制度也非朝夕可以改變,而主流人口族群觀的牢固更不是短期之間的「和解溝通」所能輕易撼動;原住民族議題如傳統領域,甚至在缺乏歷史理解的前提下,產生更多誤會與衝突。因此,若要評價原轉會的功過成敗,恐怕目前還需要一點時間距離才能完整掌握,也難怪原住民朋友總是調侃原轉會「轉來轉去,不知道轉到哪兒去」。雖然如此,原轉八年,還是具有鮮明的階段性突破足以讓人關注,特別是歷史文化方面的反思與影響。事實上,藉由轉型正義的契機,長期在臺灣歷史建構與理解上處於邊緣,遭到汙名化、客體化、甚至「視而不見」的原住民族,終於得以正面對決國家機器;原轉會下設的歷史小組,在系統性呈現原住民族歷史與觀點的努力,值得肯定。

雖然歷史小組預期的計畫項目不少,但從歷史正義的角度來看,有兩種非常重要的工作,特別值得觀察與討論。一是立足於教育部與原民會共同擬定的〈原住民族教育法〉,要求國家教育研究院增開「十二年國教社會領域課程綱要草案研修」諮詢會議,以廣納原住民族現職教師與專家學者對國、高中社會領域課程綱要草案─尤其是歷史科的意見,並反映在「108課綱」的修訂與完成;同時,持續檢視各階段國民教育課綱,以及國高中教科書的編纂,是否彰顯原住民族歷史觀點。二是因應2017年7月18日文化部與原民會發布施行的〈原住民族文化資產處理辦法〉,歷史小組盤點史料與研究文獻,綜整歸納史有明文的「原住民族重大歷史事件」與涉及的原住民各族後,親到事件發生的當地、邀集事件相關部落的族人,座談討論,記錄,收集他們傳承自祖先的歷史記憶,也就是所謂「原住民族生活集體記憶空間及歷史碑文重新論述」的訪問座談。從2018到2000年底,完成了24族(包含法定原住民族群及平埔族群)、407人次的諮詢會議。而這些調查工作,目的在尋找不同於歷史文獻與他者觀點的「我族視角」,記錄各族從歷史文化出發的「我族詮釋」,收集族人對「紀念」的看法,以建立符合族人期待的紀念空間或紀念碑。

綜合上述,歷史小組意圖在「歷史教育」與「文化資產」兩個攸關臺灣社會涉及「史觀」養成的面向上,帶入原住民族觀點,以爭取原住民族主體性的展現。就臺灣歷史的反省與修正來說,上述兩種議題都需要持續關注,然而這篇文章只能先以後者為主,「歷史教育」的部分來日再續。

作為臺灣真正主人的原住民族,他們的生活空間,是在清代至日治時代,從西部到東部、從平原到山地,經由各種侵入方式逐步流失;而若形成衝突、征討、戰爭與傷亡,就是當代稱為「重大歷史事件」的侵擾結果。而這類事件,除了部分是清末執行「開山撫番」的結果,更主要是日治時代日本軍警為了控制中央山地、掠取森林資源而多次爆發的征討戰爭。外來者雖然取得最終勝利,卻也因為原住民族的奮力抵抗而死傷慘重。當這些耗費龐大資源的征討戰爭結束後,日方會在戰役地點設碑立文,慰安紀念亡於交戰的日方軍警,既提醒恫嚇原住民,也藉以形塑集體記憶,作為社會教化的物件。換言之,在原住民族傳統領域失守的同時,不僅國家收編了山林原野,承載族人日常生活、祖先來源與祭儀的神聖空間,也在真實世界的軍警進駐後,被有形碑記佔據,被無形的權威綑綁了。而儘管交戰必有兩方、甚至三方,卻不會有述說原住民族傷痛、安慰原住民族亡靈的任何物件與文字─除非是協力者。而這種情況,在征服與被征服、殖民與被殖民、統治與被統治的不對等關係中,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然而,當時間來到現代,原住民族若仍必須在生活領域中時時面對殖民統治者的碑記,看著上面鐫刻的歷史竟與父祖的口傳大相逕庭,讓人心生難以承受的挫折感。因此,從原運時期拉下吳鳳銅像(1988年)後,「用族人觀點,說清楚族人的歷史」的期待,逐漸成為各部落族人的共同意念。所以,阿美族的七腳川事件、大港口事件,分別於2012年、2014年設立我族觀點紀念碑。排灣族的牡丹社事件,在2014年設立牡丹社事件紀念公園。2014年,太魯閣戰役百年紀念,太魯閣族設立了我族觀點紀念碑。2015年,噶瑪蘭族與撒奇萊雅族共同設立「加禮宛戰役╱達固湖灣戰役」紀念碑。

1988年原設置在嘉義火車站前的吳鳳銅像,在十一族原住民代表、長老教會等人拉下,試圖打破吳鳳神話(劉峰松提供 )

到了原轉會階段,在轉型正義的激勵下,讓「紀念碑」這種外來物件系統性翻轉,書寫我族立場碑文,更成為提醒臺灣社會─「歷史應該留存受殖者聲音」的重要策略。2019年,花蓮卓溪鄉布農族紀念卓樂屠殺事件,設立我族觀點的紀念碑。桃園市復興區的泰雅族,也在2021年針對大豹社事件設立大豹群故事館。後續,想必有更多古戰場、墳塋或紀念公園的文資指定或建立。

綜整這些基於「對抗」而產生的我族觀點紀念碑,一方面強調外來者侵入滋擾與傷害的「不義」,一方面則不同於他者據以「刻板化我族」的「出草」、「野蠻」等「文明」觀點,提出從傳統文化出發、保衛傳統領域的我族觀點,以突顯作為歷史當事人的主體性。重要的是,原住民族在設置或籌設紀念碑、紀念公園、古戰場時,若當地已存在的紀念碑記,往往不會如戰後初期的中華民國政府或時人的心態,逕將日人設置的物件塗抹、改裝、拉倒或消除,甚至將原物件改頭換面、作為新史觀的載體,而是在日治時期紀念碑、慰靈碑等多以「歷史痕跡」成為「文化資產」的前提下,以並列、各自陳述的方式呈現,以彰顯歷史記憶的時代性、侷限性或多樣性,並強調我族作為受害者的韌性與生命力的強度。然而,在原轉會這種藉由紀念碑文盤點、以紀念碑等硬體設施帶動的歷史記憶重整工程中,回思2006年曾經引爆衝突、後續甚至由臺灣人權促進會協助烏來原住民向臺北縣政府、烏來鄉風景管理所提起行政訴訟的烏來高砂族義勇隊紀念碑,就成為一個相當特殊的存在。

猶如目前被譽為傑出臺劇的「聽海湧」,其以「二戰末期臺籍戰俘監視員」兼具受害者與加害者特殊身分作為主力的劇情,展現了歷史的複雜弔詭,以及個人在國家夾縫間的認同困難。日治末期以高砂義勇隊身分進入南洋戰場的原住民,演繹的正是一樣複雜的歷史情境與難以回首的歷史記憶。

位於烏來的高砂義勇隊紀念碑,歷經行政爭訟,最終取得共識改設立高砂義勇隊紀念園區,然而今日紀念碑基座已不復見,僅存雕像供人紀念(出自維基共享,Abasaa提供,公眾領域)

2006年2月8日,移置烏來瀑布公園的高砂義勇軍紀念碑重建落成,日文撰述的碑文,「大和魂」、「天皇」等字樣的宣稱,讓秉持「中華民國史觀」的立委與當時的臺北縣長極感不豫,在邀集意識形態接近的專家學者開會後,以譴責立碑者具有親日歷史意識的決議,在2月24日派出官員、警察與機具人員,直驅現場,強制拆除。在2006年當下,代表中華民國史觀的地方首長、學者專家、主流媒體、甚或社會大眾,對曾被日本國動員、以至於必須親上南洋戰場或埋骨異鄉的高砂義勇隊族人、子女,竟以非常粗暴的用語,指稱他們對「曾經的歷史」、「曾經的記憶」表達的感情為「親日」、「媚日」。這種以中國對抗日本的記憶拉鋸戰,充滿了國族的道德意識形態,讓烏來的泰雅族人情何以堪?所以,支持烏來泰雅族的學者,亦在4月的記者會上提出反制理念。其中,吳叡人提出「尊重『記憶的自由』(Freedom to Remember)」,也就是「複數族群的臺灣,各有不同的歷史記憶與歷史經驗,如何記憶過去─也就是『記憶的自由』,應該是各族群不可侵犯的權利」,為這場風暴做了最關鍵的定調。

高砂義勇隊的歷史,是臺灣史中「臺籍日本兵」這一困難歷史的一環;其間微妙的差異在於,日本人對原住民族的治理與教化,是跳過漢化階段,而將日本人的武士精神與原住民社會的尚武文化接榫,進而以「大和魂」的精神動員,將原住民族送上南洋的熱帶林叢。這種歷史學的外顯描述是否真實,本文暫不討論;但作為時代浪潮下、被歷史撥弄的底層民眾,我們沒有理由冠冕堂皇的譴責,更何況歷史的複雜度,往往超過我們的想像!

泰雅族的Buyan Nawi(德永光夫),曾如此自陳:

我的二哥也志願參加了第三回義勇隊。

那時,我父親沒有掉一滴淚,反而鼓勵他要為國盡忠;我的母親似乎是欣喜交加,心情複雜。

自古以來,我們泰雅族的男人面臨戰鬥時,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絕對不會感到悲傷。當我參加第五回義勇隊要出門時,全部落為我舉行了盛大的送行會,歌舞一直到天明。我們泰雅族,自古以來是最勇敢好戰,出征對我們來說,一點都不可怕,反而是名譽的事。

然而,高砂義勇隊無論是戰死沙場或劫後餘生,竟然陷入了弔詭的歷史處境。死者亡靈,或被昔日統治者拘禁在靖國神社,歷史地位卻不被任何一方承認。生者,看似從戰敗國士兵變成戰勝國人民,但曾為戰敗國拚上戰場的士兵,如何繼續存活在以日本為敵的戰勝國,則成為曖昧難言的禁忌。生還的高砂義勇隊員,如Iyon Habao(布農族,日名加藤直一)這樣說:

第七回高砂義勇隊員的人員中,只有100多人生還。回到臺灣,當時的國民黨政府軍看到我們,就像是看到日本軍人一樣,是敵軍。

特別志願兵是日本的協力者,也是民族的背叛者。我曾經做過日本軍的軍屬的事,連親戚之間,都不太敢提起。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捕、被判罪。生還的高砂義勇隊,就是這樣戰戰兢兢的過日子。

而最戲劇性的悲劇人物,則是流落印尼叢林,戰爭結束多年才重返臺灣的阿美族人史尼育唔。10 1974年12月26日,印尼空軍巡邏隊在摩洛泰(Morotai)島森林中尋獲一名來自臺灣的日本兵中村輝夫。由於不知戰爭已經結束,史尼育唔離群索居,野外求生三十年。在媒體蜂擁報導下,中村輝夫不知如何竟改名李光輝,終於重返故鄉,卻不到五年即病故。

阿美族人史尼育唔 (Suniuo),又名中村輝夫、李光輝,為最著名的台籍日本兵,在印尼叢林躲藏近三十年始返台(中央通訊社提供)

史尼育唔的遭遇,觸及了烏來高砂義勇隊紀念碑最為深層的問題。在強調我族觀點的「抵抗文化」之原住民重大歷史事件建碑脈絡中,被殖民徵召的高砂義勇隊族人,他們的歷史遭遇,複雜化了單一線性、過於同質簡化的原住民族史觀。

史觀豈有標準答案,更不應以政治道德或殖民嫌惡而強求於記憶相異的不同人群。亦即,身分與認同、記憶與文獻、史觀與真相、書寫與詮釋,幾者之間錯綜複雜,背後更有時間軸帶動的價值變遷,不宜以政治道德、價值判斷輕易綁架。多重史觀並存,各種價值都可以包容納入,才是歷史理解的真正解放。

※本文摘選自半年刊《向光》第11期,更多文章歡迎至台灣雲端書庫取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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