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故宮院藏圖書文獻 挖掘乾隆年間鹿港新官劉志賢的故事

文∣蔡承豪（作者任職於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
圖∣國立故宮博物院、蔡承豪提供

人生最難的是選擇，而且很多時候，還身不由己。

乾隆五十一年十二月初四日（1787年1月22日），時序已經進入年尾。此時在臺灣中部的重要港口——鹿港（圖1），來了一位「官員」，年約五十歲，自稱是海防同知，並帶有木戳一個，看來又是一個新官上任。但他來時沒有太多隨從，而且現身之際更是處在一個異常的時間點——彰化縣城在數日前才剛被攻破。

清代臺灣的抗官民變中，規模最大者莫過於乾隆五十一年爆發的「林爽文事件」（圖2）。為抵抗部分衙役藉查案而勒索，林爽文（1756-1788）在天地會眾的推舉下，於該年十一月（1787年1月）豎旗抗官，先是擊破大墩營盤，接著攻下了僅是插刺竹為牆、守兵有限的彰化縣城。

隨後林爽文大舉分封從眾，原任職於官衙內的人員也被編派職務。當中包括了一位原籍泉州府惠安縣、名為「劉志賢」的人士，他就是前述被賦予海防同知職務之人。

在其他檔案當中，劉志賢又可見被稱為劉鼎鋐、劉賢士或劉士賢。他於乾隆三十年（1765）來臺擔任彰化縣兵房書辦，即衙署中掌管文書或簿記的官吏，是一個相當基層的工作。但這顯示劉志賢是識字的，在二、三百年前，這可是具備多數人沒有的能力。當時他住在彰化縣北門一帶，年已五十，父亡而母親李氏仍在，妻子同姓李，另有五歲的長女與三歲的幼子劉鳴雁，算是相當晚才得子。本有著完整的家庭以及算是穩定的工作的他，卻因大動亂的發生徹底改變了人生。

林先是被林爽文陣營中另一位要角王芬所拿住，但並沒有被殺害，反而被邀請入夥。主要原因可能有二：第一，借重他在官府任職且能書寫的經驗。第二，希冀藉其緩解漳州與泉州籍間移民的衝突。劉志賢在口供中便道出：「因小的在臺充役年久，可以招集泉州的人，要小的入夥。」（圖3）

面對這種「邀請」，劉志賢表示，「見他們人眾，當即應允。去見林爽文，許小的做海防同知，刻給木戳一個」，說辭看起來是在面對突然人生抉擇下被迫答應的。而劉志賢在被派往鹿港前，可能也協助了一些文宣。如有份貼出的榜單告示稱：「順天元年，大盟主林，為出榜安民事。本盟主為眾兄弟所推，今統雄兵猛士，誅殺貪官，以安百姓。貪官已死，百姓各自安業。惟藏留官府者死不赦。」有說法便指出是出自劉志賢之手。

這種職務不可能有多正式，當劉志賢前往鹿港時，只有一位隨從——28歲漳州籍的陳高。他們於十二月初四日前往鹿港之際，面對可疑的新官到來，在地勢力初始沒有太多動作，劉志賢也順利「上任」。然他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耍起了官威。先是因為戲班不願來唱戲而將之痛打一頓，接著把鹿港存倉的官鹽散賣變現，並勒派船戶，規定每艘船需繳納番銀二、三圓不等。後面的舉動，有可能是為了要替林爽文方獲取經費，但種種脫序舉動，等於宣告與地方社會作對。而他的行為在日後被上報後，其名字旁被乾隆皇帝（1711-1799，1735-1796在位）用硃筆標點，並重批寫下：「更可惡」。基層的官吏原本甚難進入到朝廷的視野當中，更不用說被皇帝所點批。但劉志賢一路受封、草擬告示，到紊亂地方秩序，讓他終獲得了短暫的「關注」。（圖4）

被激怒的鹿港社會，在觀察數日後終展開行動。乾隆五十二年（1787）正月十二日，逃跑躲藏並已將海防同知木戳丟棄的劉志賢，最終還是被地方人士給抓住獻官，並被跨海送往泉州。先是由蚶江通判陳惇押往閩浙總督常青（?-1793）處進行審訊，後隨即被綁赴市曹正法示眾。急於處決是否因他的身分恐可能牽連到其他官方人士而有此舉措，著實疑竇叢生。而常青於二月十五日所上呈的奏摺中，即說明了審問過程並附上了劉志賢的口供，為他的一生、家庭及最終所作所為留下約四百字的簡短交代。（圖5、6）

而劉志賢的亡故並未使劉家苦難結束，得知其死訊後，乾隆皇帝仍指示，「其子嗣未便寬宥，即不至擬以重辟，亦當發往伊犁，給厄魯特為奴，以示懲儆。」受到父親的牽連，年僅三歲，尚未通曉人事的劉鳴雁，雖仍能保全性命，卻將被發往離家千里外的伊犁。

能存留到現今的史料，相對於整個大歷史，僅能如夜空中點點星光。小人物劉志賢本可能僅是平穩度日，並在史冊中沒沒無聞。但突如其來的改變，使他在歲月的終局處有了意外的大轉折，並讓看似制式且冰冷的官方文獻，增添了有血有肉的故事。（圖7）

●本文摘錄自《故宮文物月刊》494期5月號〈哪來的新官？小人物劉志賢的終局之行〉